《最后的油藏》作者:书咄咄 文案 一个未来的末世,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本文纯科幻,因水平有限所以不软不硬,半硬半软,软中带硬,硬里有软,软不下去,硬不起来…… 内容标签: 科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凌、凌宇戈 ┃ 配角:约瑟夫 ┃ 其它:能源危机、□□技术、经济萧条 节选   全球现场直播的立体屏幕上,出现了约瑟夫.阿.杜尔塞勒的庞大面孔。他给所有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大”,硕大的鼻子横行面孔,一如他的为人。面对全世界关切的目光,他侃侃而谈,“天幕行动是杜尔塞勒公司的一项投入巨大的项目。”这时镜头拉远,人们能看到有精巧的飞行器升空,随着他的介绍,镜头继续拉远,一直拉到卫星近地轨道上。   “长时间以来,人们都错误地以为,石油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且数量有限,这导致了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全球范围内的石油战争。事实上,地球内部的石油含量非常丰富,所缺者,唯有开采的技术手段。”   兄弟初会   全球现场直播的立体屏幕上,出现了约瑟夫.阿.杜尔塞勒的庞大面孔。他给所有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大”,硕大的鼻子横行面孔,一如他的为人。面对全世界关切的目光,他侃侃而谈,“天幕行动是杜尔塞勒公司的一项投入巨大的项目。”这时镜头拉远,人们能看到有精巧的飞行器升空,随着他的介绍,镜头继续拉远,一直拉到卫星近地轨道上。   “长时间以来,人们都错误地以为,石油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且数量有限,这导致了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全球范围内的石油战争。事实上,地球内部的石油含量非常丰富,所缺者,唯有开采的技术手段。”   近地轨道上,一张闪着金属光芒的薄膜轻轻张开,开始了与地球的同步运行。无论何时,都以地球为基点,和太阳形成对称。   “经过鄙公司多年研发,我们利用太阳这个巨大的中微子流发射器,用这些粒子束来探测地球内部的奥秘。”说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专业的东西,待会儿由鄙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来解释。总之,我们以特殊材料制成的CCD电容板收集地球内部图像投影,进行图像重建,能更加精准地探测到石油的位置……”   大部分人对于专业的东西其实并不感兴趣,有记者发问,“请问油价会跌吗?”   杜尔塞勒先生嘴角挂出一丝冷酷的微笑,“希望会吧。即使不会,也不比现在更差劲了。”   简凌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的三维电子屏幕正放着这一幕,他看着有些烦心,伸手给感应器,关掉了杜尔塞勒先生那张假笑着的面孔。略略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还是熟悉的老样子,他走进了旁边一个没有窗户全面封闭的隔间。   简凌将自己的衣物从外到里全部脱光,拉开墙上的一个柜子的隐门,将西服和外裤仔细地挂好,又将内衣一件一件叠好放在里面。当柜门重新关好之后,温热的水流从天花板上喷了下来,洒在他肌肉紧绷的躯干和四肢上。简凌惬意地闭了一下眼,那温度和水流的强度让他感到舒心。大约十分钟后,水流骤停。从四壁微笑的孔洞里喷出轻柔的热风,瞬间将他的全身以及整个小隔间烘干。   简凌用手捋了捋干燥柔顺的头发,又打开另一个柜子的隐门,里面的架子上挂着一张,呃,怎么说呢,如果外行人看了,一定会吓一个跟头,挂着一整张“人皮”。那“人皮”只少了脸部,好像刚从一个和简凌一样身材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一样。   半透明的“皮肤”在隔间内发光板的照射下,带着融融莹莹的质感,摸起来光滑舒适,似乎还能感觉到微小的汗毛森立。当简凌的手靠近它时,离手最近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简凌将“人皮”后背的开口轻轻拉开,先将一条腿伸了进去,当五个脚趾都和“人皮”相应部分严丝合缝之后,他又“穿”进去另一条腿。最终,他整个人都钻进了这张“人皮”。后背的开口轻轻地合上,如果有外人,不仔细趴在简凌背上,是根本看不到那条细小的缝的。最后,他整个人只剩下脸部还留在外面。   穿上“人皮”的简凌变成了一个身材挺拔的光头,设计者实在无法忍受在为这张皮加上十万八千个汗毛孔之后再种上以假乱真的头发。每一个部位都严丝合缝,就如长在身上一般熨帖。即便此时旁边站着一位身材火辣的裸女,这“人皮”也不会妨碍使用者生理性的勃-起。   简凌在披上这件“工作服”的裸体上套上一件类似于手术服的大袍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简凌的手指抚过桌面的感应装置,眼前的三维大屏幕镜头切换,出现了地球的外形。并不像平时看到的模型那样浑圆光滑,他眼前的地球,轮廓略有些扁,坑坑洼洼,好像一只长歪了的土豆。此时上面的结构并不十分清晰,很明显,第一批穿过地球并打在电容板上的中微子只留下了零星的记号。有数据记录的地方显现出点点荧光,大部分还是虚空的黑暗,不像地球内部结构图像,倒像是外太空。   那些荧光慢慢聚集,形成星图一般的图像,慢慢变化着形态,让简凌看着十分着迷。他再次抚过感应装置,镜头切换为仍然在慢慢打开的电容板。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抚平上面的折痕。   他身上感受到了微电流轻轻的刺激,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从电容板上传回来的数据,正在进入他的工作电脑系统,就是身上披着的这身“皮”。而这身“皮”所包含的数以亿万的传感器正将这些数据传入他的大脑,让他进入真正的人机交互工作模式。于是刚才还在屏幕上的那些地球内部的图像,直接进入了他的大脑,只要穿上这套皮衣,他就可以随时随地观察到自己想要的影像。   桌上轻轻闪过一道光,有信号接入。简凌切断大脑和工作电脑之间的联系,“有事吗?奥尔森太太。”他问。   桌上站立着一个约十五厘米高的人像,四十岁左右的职业妇女形象,金褐色的头发梳成髻,戴黑色镶边眼睛,白衬衫黑色职业套裙,显得十分干练。   “简先生,我提醒你,有新人入职,杜尔塞勒先生认为你有必要和他谈谈。”奥尔森太太其实是这座智能化办公大楼,由程序师们为她设计了形象和姓名,包括她的姿态、说话的声音,以及看人的表情。这座楼里的所有员工都把她看成一位真实存在的同事,年轻点儿的甚至还称呼她为“Mother”。   曾经的北海石油已经被杜尔塞勒石油公司全盘兼并和收购,这座楼原本是北海石油的财产,被接手后又重新写入了程序,覆盖并强化了从前的管理模式,但是奥尔森太太的名字和形象被保留了下来。她是这座楼里的灵魂,负责全部的秘书、会计和管理工作,什么日程安排啦、重要事件提醒啦、薪资调整啦全部都要经过她强大的终端机处理。   奥尔森太太刚刚被调试成功的时候,北海石油失业了一大批中层管理员工。就好像那些原本精致得闪闪发亮的华尔街之狼们,随着人工智能的侵入,一夜之间全部变成找不到工作的废柴,生存技能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谢谢,奥尔森太太,有新人的简历吗?”   奥尔森太太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这位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在这里。”桌子上的奥尔森太太将手里的文件伸出来,马上扩大成一个18吋的页面,字体是简凌正好能看清的大小。   简凌先是漫不经心地浏览,随即瞪大了眼睛。   五分钟后,新入职的同事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们都清楚,和自己面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全息图像而已,此刻大家都在各自的办公室里面对屏幕。图像技术发展革新了社交方式,甚至上班也不一定需要坐在办公室。简凌仍是一身勉强遮盖身体的手术服,然而桌子对面的新同事却是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手腕处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   新同事带着一点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简凌的装束,他大概在心里想,怎么首席经常是穿着这么有个性的一套工作服来上班的吗?   人机交互的穿戴式计算机,还没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能使用到的人并不算多。   “凌!宇!戈!”简凌把这几个音节发得很重,他的眼睛在面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到新的信息。   “出生在火星……”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一点紧,似乎要强忍着什么,忍得嗓子都有些发痛了。   “我是火星先期移民子弟,”凌宇戈微笑着说,他的头发墨黑,瞳孔也是黑色的,嗯,和眼前这位首席科学家一模一样,他的英语很流利,带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汉化口音,“我的母亲在火星生下我。”   火星先期移民是一个特殊群体,大部分是犯了重罪的科研人员,法律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但是社会舍不得抛弃他们的最强大脑,于是被陆续送去火星“流放”,为那里开辟出新的地球殖民地而服务,终身不能回归地球。所以火星移民基站里虽然条件艰苦,但仍然具备教育下一代的资源,而且,也不见得就比地球上差。   还有一些是轮岗的志愿者,比如出于人道主义而设立了医院和学校,需要少量的医护以及教师。   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许他没有更好的生活环境,但是他却有超一流的科研经验,特别他的母亲曾经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地质物理专家。   简凌默默地翻阅那些文件资料,很久没有说话。凌宇戈并没有感到额外的压力,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有多大,不到四十吧?按照母亲的说法,大概有三十六七了,比我整整大七岁。他是春天里生的,是精力旺盛阳光充沛的金牛座,我是冬天生的,他性格阳光开朗,经常让母亲笑口常开,而我,低沉阴郁,时常惹她发脾气,她总说,这个孩子不像她亲生的。   凌宇戈的嘴角泛上了一个苦笑,然而在火星,春天和冬天又有什么区别?每一天,在人工的防护罩外面,都是寒冬。   长时间尴尬的沉默之后,简凌轻轻咳嗽了一声,“为什么选择到北海石油分部工作?”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难道不应该更向往美国的繁华和热闹吗?   凌宇戈的眼睛流露出落寞的神情,“在哪里不都一样?”他是火星出生的孩子,但并不是罪犯,按照法律,和母亲生活到十六岁就可以离开,在地球的寄宿学校里读高中,成人之后考大学,不允许被有任何意义上的歧视,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父母所在国政府负担。   一个在青春期之前就在科研一线实习过的孩子,出类拔萃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他在地球足足生活了十四年,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一个亲属联系过,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简凌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眼前这个和他相貌肖似的年轻人,是他的骨肉手足。   他想说,欢迎回家,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为什么来这里?   年轻人的眼睛透过屏幕,深深地看向简凌,语言也变得尖利起来了,“在哪里都一样,对于我这种资深单身汉!”配合这句话,他还笑了一下,“在十六岁之前,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我想在这里工作,而不是在纽约。”   他说的这里,是曾经的世界油都,挪威的斯达旺格(St□□anger)。这里曾是全世界的工业血液流经的心脏,云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大型石油公司。后来,经济衰退,油价暴跌,公司大面积裁员。随即雪上加霜的是,石油越采越少,动用的科技越来越高,从地球内部挖掘油藏,就好像站在四十层的高楼上接吸管喝可乐。   你骗不了我,简凌合上眼前的电子文档,看着办公桌对面的同步传送图像,始终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有时间吗,待会儿一起吃饭。”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其实我也一样,我们都想知道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她还好吗?”那个词在简凌的舌头尖上滚了两滚,还是咽了下去,他不知道该用“Mother”,还是改用全世界小孩的统一称呼,“MAMA”。   他很想她。三十年前,他们把他从她温暖的怀抱里强行扯出的时候,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她。父亲很少提及母亲,有时候面对他的追问只以沉默回答。   他们说他的母亲犯下了反人类的滔天罪行,罪大恶极,只能永久地流放才能自我救赎。   “她很好!”凌宇戈很快地回答,“虽然条件艰苦一些,但是基本的生存资料都有。”并没有地球上民间传言得那样,一群穷凶极恶的流放犯在不毛之地为了争夺生存权自相残杀。   而且,她很想你!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三十年,嫉妒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的心,我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但是她惦念的就只有你,她不爱我,她只想你!   (待续)   父子   简亦文从温室小花园的躺椅上站起来,随手拉过一把老式洋铁皮洒壶给他心爱的植物浇水。事实上现在的温室花园都采用电子程序控制系统,几点开窗晒太阳,几点浇水,水量如何,都能控制得很好,但是简亦文坚持自己来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年老空虚的心灵舒服一些。   所有的花器不是陶土就是粗瓷的,花耙子是镶金属的木制器具,现在想寻找一样塑料制品,都是千金难求。小花园的东南角有一眼人造泉水,泉水流在竹子的管道内,一节一节地流入旁边一小块花圃里,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两枝修剪过枝叶的花茎,花期未至,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浇完了水,他又拿出一块干净丝布,细心地把每一片叶子上的灰尘擦干净。苍老的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娇嫩的小生命,心里不免盘算,简凌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虽然他就算是休假也不一定愿意回来。   他直起腰,站在花园中央茫然四顾,家中唯一的伴侣,那只黑虎皮斑纹白肚老猫正蜷缩在一块正晒着午后阳光的石头上打着呼噜。他也老了,有快三十岁了吧,简亦文略带伤感地想,日子都记不清了,自己不过是刚过七十岁的人。在这年头,七十岁只能算刚刚跨出中年的门槛,活到一百的人比比皆是,科学技术大大延缓衰老。   简凌每次回家都好像在尽一个为人子的义务,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永远不回来。其实简亦文也不想见到儿子,儿子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像极了母亲,每次都让简亦文不敢直视,那眼睛里分明包含着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如果儿子太长时间不回家,不和他联系,他就会惶惑不安,这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了。她在那里不知生死,他在这里生不如死。   墙上的一个信号灯亮了起来,简亦文用手指轻触,一个人马上出现在他的客厅。   “你好吗,老伙计?”来人粗鲁的嗓音响起。   “我很好,约瑟夫。”简亦文有点疲倦地回答,他其实很想说,怎么老是你。   这是他的早年好友,现在是他的老板,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的总裁。约瑟夫长着一张油光满面的大饼脸,霸道的鼻梁两边横肉占据了大半个脸颊。他用一双猫一样金褐色的眼睛傲慢地环顾四周,“你怎么还住在这个小地方?没钱花就把公司的原始股卖点给我。”他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哈哈一笑,然后点起了一根雪茄,坐了下来。   “注意你的脑血管,”简亦文也坐下了,“你这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换了一遍了吧?当心,现在的法律不承认人工大脑。”人工大脑到底是作为原生人物的复制品还是独立的人工智能产品,法学界、医学界和伦理界正在争论不休,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留给以后的人来考虑,暂时作为非法人工器官。   听到这个,约瑟夫嘴里冒出一句粗话,简直像喷出来的雪茄烟一样呛人。正在花园打盹的那只老猫不知为何被惊醒了,瘸着一条腿蹭过来,把身子蜷缩在简亦文脚下,半眯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沉默了片刻的约瑟夫又开口了。   “天幕进行得不顺利?”简亦文问。   “见鬼去吧!简奈特,你能不能盼我一点好!”一声简奈特似乎把他俩拉回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简亦文脸上的皱纹蓦地放松了些,眼光也变柔和了。   “贵公子主持的项目,你几时见过不顺利?”约瑟夫对着天花板喷出一大口烟,同时翻了一个甚有个性的大白眼,“他完完全全就是你的翻版,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成持重,或者说,胆小怕事。”   两个人似乎都陷入了回忆的沉思,一时间没有动静,只能听见老猫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噜。   “还记得我们当年吗?”约瑟夫继续瞪着天花板,出乎意料地用一种带着温情的语调回忆,“我们几个,你、我、还有凌寒,我们坚持石油的无机成因……”   凌寒这两个字好像一把匕首,在简亦文的旧伤疤上狠狠地拉了一刀,直刺得鲜血淋漓。   “你能不能,不回忆往事?”简亦文软弱地抗议,他也明知道在这位老同学面前,抗议无效。   约瑟夫坐直身子,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让你看样东西。”他伸手打开了一个屏幕。   简亦文老眼昏花一时没看清楚,“好像是人体的内部结构,那些闪绿光的是什么?”   “那是绿色荧光蛋白,用来定位我体内的癌细胞……”   “什么?”简亦文微微一愣。   “就算把全身上下的器官全换了个遍,也挡不住cancer满身跑。”约瑟夫自嘲地说,“所以,我得在自己大限到来之前,做一件大事!”   简亦文看着对方故作神秘的样子,默不作声,等着他先开口吧。   “天幕传回来的图像证实了我们的猜想,简奈特,石油并不是越用越少的消耗品。虽然这些年我们拼尽全力也无法在人类能抵达的地层深处找到它们,但是经过简凌团队的图像重组,我们能看到,在更深的地球内部,石油正在慢慢集结整合,出现新的油藏。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石油的无机成因。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把它们弄出来。   “现在你想明白了吗?我可怜的老伙计,当年,凌寒的案子是一场阴谋。因为北海石油公司率先肯定无机成因,并且让凌寒采用地震的方式将深层石油压出,动了某些集团的利益。对他们来说,石油当然是不可再生资源最好,那样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控制油价,操纵经济。”   简亦文感到头痛欲裂,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向阴谋论的方面考虑过妻子的案情,但是证据呢,证据呢?当年凌寒因为项目不慎导致了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的强爆发,数以万计的人丧失性命。法庭传唤他出庭作证的时候,他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妻子是被构陷的,所有的数据清楚得像白莲花一样,一目了然。作为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他能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约瑟夫根本无视老朋友的脸色,还想继续说下去,可以这么说,这位噙着金钥匙出生的商业世家子弟从来没有顾过任何人的感受。简亦文奇怪自己这么些年居然都没有和他绝交,为什么?   “北海石油因为此事股票大跌,可是那些愚蠢的家伙没想到吧,为此地震采油的方法也被禁止。所以,他们就抱着石油是不可再生资源的噩梦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杜尔塞勒公司是做新型能源起家的,在化石工业还占主流的年代,看好并大力投资了可控核聚变项目,一举成功,成为世界前三大电力能源公司。之后又收购了北海石油的全部股份,兼职做起了石油买卖。   “人们以为掌握了可控核聚变技术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能源问题,从此高枕无忧!真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货,没有石油,就没有地球大部分的制造业。所以,老伙计,打起精神来,我还要把尊夫人从那个蛮荒野地接回来,继续我们从前坚持的理论和事业!”说到这里,约瑟夫丢掉雪茄,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简亦文。   而对方却如槁木死灰一般悄无声息。   “这都提不起你的精神?啧啧啧!”看着老僧入定一般的简亦文耷拉的眼皮和嘴角,约瑟夫露出一点恶意的微笑,“那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相信你会高兴的。”说着,他传过来一个人的图像。   简亦文先是无动于衷地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然后他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眼前的这个人,乍一看完全是简凌的翻版,但仔细看就能分辨出这是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拥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面部线条,而这个相似处,是简亦文梦萦魂牵了三十年未曾有一刻忘却的特点。   他瞪大眼睛,缓缓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   “凌宇戈,去了北海石油分部,我已经让简凌和他谈过话了。怎么?”约瑟夫仔细看了看简亦文的脸色,“这小子没跟你提起过?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像见了鬼。简奈特,你还好吧,喂!”   简亦文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约瑟夫的大嗓门,“见鬼!国际通用的急救号码,有人知道吗?”   这真是一个非常令人不愉悦的噩梦,在凌寒被人带着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年幼的简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嘶声裂肺地大喊,“妈妈……”叫声尖锐刺心,简亦文睁开了双眼。   “医生建议您还是把心脏换了,”简凌一边看着监控感应器的屏幕,一边说,“费用也不是很高。”生物材料的人工器官加上血管,利用精确的3D打印技术,可以做得和原版一模一样,除掉天生畸形或后天病变的位置,能给人多带来几乎一倍的寿命。一般收入的人固然消受不起,因为大部分国家,生物材料的人工器官是不包含在医保范围内的,特别是近年石油告罄,对制造业打击甚大,人工器官的原材料可不是一般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换不换的,就这样吧!”简亦文揿动手边按钮,让床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半卧姿势。我不怕死,他想说,也许我早该死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到了简凌的手臂,这几乎成为他的一个习惯,看看眼前的儿子到底是传递过来的图像还是真实的身体。简凌也一如既往地轻轻避开。   他看着简凌,简凌却不怎么看他,这三十年来,他们父子一直以这种尴尬的形式相处。自从凌寒离开之后,他这个儿子就非常温顺乖巧,当时才六岁的简凌几乎有三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简亦文不知道该怎么开始那个话题,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就很清楚,如果他不开口,简凌是不会主动和他讨论这件事的。   “约瑟夫给我打电话,”简亦文终于开口了,他看到儿子正襟危坐,一种让他很腻歪的认真倾听的姿势,于是他不打算再绕弯,“他说你们新入职了一个人,叫凌宇戈。”   简凌的姿势没有变,脸色也没有变,只是右手的拳头紧紧地捏了一下。他没有接话,直视父亲的眼睛。简亦文没有退缩,迎着儿子灼灼的目光看过去,“他到底是不是……”他将脑袋吃力地从枕头上探起来。   “是!”   听到这个回答,简亦文颓然地倒回去,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我也是刚知道。”简凌淡然地回答,“如果不是他要到北海分部就职……”   恐怕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在那个最远时距离地球四亿公里的地方,除了母亲,还有一个和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存在。   “他被送回地球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按法律,如果本人没有意愿的话,政府没有通知其他亲属的义务。”十六岁,已经是国际公认的成人年限,本人就可以决定很多事情,比如,是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与兄长相认。   那么他回来做什么?这句话简亦文想问也问不出口,虽然他知道,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   简凌看了看父亲的表情,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杜尔塞勒先生听取了他的建议,想采用可控地震的方式采油。”   如果成功了,是不是意味着可以为他们的母亲脱罪,从火星招回来?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中忐忑,似乎那把悬在头顶三十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马上就要落了下来,想到这里,简亦文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待续)   兄长的馈赠   约瑟夫整个人陷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上贴满微小的传感器,床边还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人,眉骨高耸,表情严肃,体格健壮,大约六十上下的年纪。   “约瑟夫,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这可是目前法律禁止的行为,前面也没有公开的案例,一旦失败……”   杜尔塞勒先生骂了一句粗口,“伯纳德医生,我谢谢你提醒!法律的问题你就不用管了,本人屁股后面跟着整整一个法律顾问团。至于失败……”他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对方,“你会拿不到剩下的款项,而且,说不定法院会给你送上一张去火星的单程车票。先生,请问你还有得选吗?”   伯纳德医生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没有说出来。没得选,这不是钱的问题,他已经被杜尔塞勒绑在了这驾战车上,无路可逃。于是他不再啰嗦,将眼前的屏幕接入隔壁的房间。那里的床上躺着一个纹丝不动的约瑟夫.阿.杜尔塞勒,是一个□□体,只有身体,没有灵魂,正静静地等待原版将自己的大脑思维经过数字化之后,原封不动地拷贝粘贴过去。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伯纳德医生的心脏都快跳出胸口了。   这时候床上的这位又开口发话了,“不用紧张,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吗?还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上一次伯纳德还是一个实习学生,跟着自己的老师,见识了人类医学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幕,大脑思维在经过短暂的数字化处理之后,进入了另一个人体,和新的脑细胞结合。第一具身体作为无可救药的植物人被法院判了安乐死。这些年来他不停地回想那一幕,一直在扪心自问,到底算不算谋杀。这样的高科技犯罪是见不得人的,他的老师保守这个秘密,身为一流的脑科学大师,却扮演着最不入流的全科私人医生,一直到死。伯纳德真不知道他图什么?图名?连成果都不敢发表,图利?钱也没敢收。   一想到这个,伯纳德就非常怨念,为什么还是学生的他就看到了如此少儿不宜的情节,不得不跟着爬上这条贼船。   “你能保证我的新身体没有癌症了吗?”杜尔塞勒又继续问。   “那是一个基因缺陷,”伯纳德医生回答,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我们在□□体上已经修正过了,当然……是否发病,那都是概率……”   好吧,大不了下次病发的时候再□□一个就是,杜尔塞勒撇撇嘴,“最好恢复得快一点,十天后我要组织公司的研究团队开重要会议。伯纳德,我想问问,在保证我的大脑思维全部转移过去之后,你们会把现在的我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毁尸灭迹。伯纳德医生默默地在心里回答,没有敢说出来。他示意杜尔塞勒躺好,一管镇静剂默默地推进了这位全球第一大公司总裁的静脉里。   凌宇戈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看到了前台的奥尔森太太,在这里她已经化身为正常身高的职业女性,穿着笔挺的高跟鞋,头顶大约到他的鼻尖。凌宇戈默默地比划了一下对方的身高,说声早上好就打算去办公室。   “凌先生,”谁知道奥尔森太太竟然叫住了他,“简先生让您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她顿了顿,似乎接收到什么指示,“真身,不是图像!”   这年头同事之间用真身串办公室可不常见,凌宇戈一边嘴上答应着,一边根据标牌往简凌的办公室走去。   大概是门上的自动识别系统起了作用,凌宇戈连门都没来得及敲就被请了进去。他那位同父同母的生物学上的兄长正穿着第一天见面时那身变态的大袍子,站在书桌前严肃地打量他。   奥尔森太太化身为三尺小人,站在桌上,“凌先生,请您往那边的隔间去,把衣服全部脱光。简先生申请了一套穿戴式计算机给您,请您尽快测试。”   奥尔森太太的表情设置细节入微,此刻脸上的微笑不仅是礼貌,而且带着别样的意味,似乎这场兄弟相会让她感到非常有趣。不知道程序员们处于什么样愤世嫉俗的超凡品味,并未像其他公司那样把这位总秘书设计成大胸细腰的妖冶艳货。   她总是穿着稍微过时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的皱纹显示,如果她的形象是真人,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她长相普通,起的名字也是北欧最普通的姓,奥尔森,可是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优雅女人味。不是专业程序设计师的人们,经常很想知道这些程序员是处于什么样的神奇功力才能把一串串代码写成如此生动活泼的形象。   奥尔森太太作为这座大楼的灵魂人物,分时系统给予她无穷的□□,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为任何员工服务,而且用户都不会感受到其他用户的存在。   凌宇戈略愣了一秒钟,乖乖地往奥尔森太太指的方向走去。他在地球呆了十四年,也知道这种全身穿戴型的人机交互计算机是现在最前沿的智能计算机,但是所用者寥寥无几。无他,价钱贵尔。   当滑润的人造皮肤贴在他身上的时候,凌宇戈真的由衷赞叹这仿真工艺,止于至善,在心理作用下,他感受到大量的数据在自己的骨骼神经内游走,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感到有些眩晕。   “这真是给我的吗?”语气很兴奋。六岁生日那天,同在火星被流放,追求母亲的马丁叔叔给他安装了电子游戏机,当粗糙的液晶屏上出现了一格一格组成的小蛇开始吞吃豆子越变越大的时候,他尖声大叫起来。   看着凌宇戈紧张的肌肉微微发抖,脸上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和震撼。简凌从心底升上一种由衷的满足感,一个专注于工作总是忽略儿子的父亲,突然有一天买了一件孩子向往已久的玩具,看着亲骨肉又蹦又跳又开心的样子,大概自己也得到了精神上的享受。   简凌轻咳了一声,“这是公司财产,只限于在奥尔森太太的监管下使用。”   显然凌宇戈并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而是打开了最近的一个显示屏幕,并且和简凌身上的计算机联了网。   “这么快!”凌宇戈调出了地球的内部结构图,“正在做图像重建吗?”   “是的,”简凌回答,走到他身边一起看那屏幕,“太阳喷射的中微子流并不均匀,每一张传回来的图片都有大量的噪点和误差环需要去除。你有什么看法,能让效率更高一点?”   “可以和从前利用地震波绘制和重建的内部结构图做比对,”凌宇戈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样可以定出灰度的阈值,否则这么多图片,再精密的计算机也比不上人眼,虽然这种人机交互模式已经能大大提高效率了。可是光你和我根本不够!”   “我也想到了。”简凌说,“是个好主意,这个工作交给你,一周之后我要看到你的报告。”   “一周?”凌宇戈反问。   “嫌长?再过几天老板要组织开会,”简凌已经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让凌宇戈离开,“你可以直接把每天的工作进展传给我。”   “岂不是你每天都可以监视我的进展?”凌宇戈语带讥讽地问。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简凌回答,“老板急于看结果,毕竟天幕在那里转,每一分钟都要花钱的。”   “老板是有……钱……人……”凌宇戈故意拖长了音,表示对这类人傻钱多的商n代表示不屑。   “约瑟夫.阿.杜尔塞勒可不是简单的有钱人,他是石油无机成因论的提出者之一。最初震惊学术界和经济界的那篇论文,他是第二作者。”简凌冷冰冰地回答,这个小子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只来地球十几年,约瑟夫早就退出学术圈了。   而且第一作者是凌寒,第三作者是简亦文。要不是后来老杜尔塞勒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强硬命令约瑟夫离开学术界回家继承产业,现在这位贪得无厌的商业巨子说不定早就被打发去火星了。   简凌曾经在父亲的电脑里看到过他们三人的合影。凌寒站在左边,左脸微微向镜头外侧,带着明朗的笑容。杜尔塞勒大大咧咧地把两人搂在怀里,一副黑社会大哥的样子。简亦文的笑容带着一点腼腆。简凌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约瑟夫这么尖酸刻薄贪得无厌,而他那清高老派的父亲却始终没有和他绝交,看到这张照片之后,他感觉有点理解了。   “不要以为你试探性地提出地震出油被他同意了是因为他好蒙蔽,恰恰相反,在这方面他的嗅觉和神经是很敏感的。你提出的,不过是他这些年一直想重提却有没找到机会的事情。”   凌宇戈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那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既然大老板都有意如此,为什么简先生还有简老先生都坚持反对呢?”   特别是简老先生,在北海石油被逼破产之后,简直成了继杜尔塞勒之后最大的赢家,不但没有动摇其大公司首席科学家的地位,而且还获得了杜尔塞勒石油公司一部分原始股票。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男人该占的便宜都占尽了。而且三十年来绝不替地震采油翻案说话,还一直持反对意见,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么心虚?   “你根本不了解他,”简凌似乎猜中了凌宇戈所想,“反对地震出油,并不是出于私心。”   “公义?”凌宇戈继续讽刺道。   简凌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对面那个和他模样肖似神情激愤的年轻人,“凌宇戈,这个世界的诞生,是一个小概率事件的结果,要毁灭它,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他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先是愤怒,听完他这句话,突然变得迷茫,又显得无助,于是开口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宇戈摇摇头,“没别的事,我先回办公室了。”说着他穿着一身大手术袍,里面□□着离开了,忘了他的衣服还在旁边的小隔间。   “凌宇戈,你在这个世界上的诞生,是一个小概率事件的结果,要毁灭你,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曾几何时,凌寒抱着小小的他,一半喟叹一半庆幸地说。她以为儿子已经睡着了,其实没有,他总是要坚持到母亲回来才肯睡觉,只要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他就马上钻到被窝里,眼睛闭得紧紧的。   虽然凌寒经常出于发泄情绪揍儿子,但凌宇戈一点都不恨她。他见过太多太多被流产被抛弃的火星孩子,有一些生下来还很健康的婴儿,被他们的母亲通过真空压缩管道抛到防护罩的外面,几秒钟之内就变成一团硬硬的石块,连哭声都没有留下。没有人叹息,也没有人怜悯,大家都很忙,为生存而战。和他们比起来,凌宇戈没有被冻着饿着,也没有被母亲忽略,不管工作再忙,凌寒都要抽出时间亲自为他的功课做启蒙教育。   想到这里,凌宇戈突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离开火星,每天以自己讨厌的表情,面对这些虚伪的地球人。   (待续)   碰头会   公司有多久没有开过这样传统的真人了,简凌一边和那些每日相见却又很久不见的来自各国的同事握手寒暄,一边暗自计算日子。有很多人似乎是第一次站在真人面前,感觉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真实的身体散发出来人的气息,和数字信号的仿真图像有着质的区别。看来公司各个分部的科研组都派了代表过来,这说明约瑟夫打算干一票大的了。   简凌毫不怀疑,其实凌宇戈的主张早就中了老板的下怀,事实上已经有好几年,杜尔塞勒的律师团都在为了使用人工地震来采油的合法化奔走呼告。普通民众可不管别的,他们早就受够了物资匮乏的苦,很想借此来倒逼各国政府,打开一个石油开采的缺口。   老式的方形桌在这间很大的会议厅里摆成了环形,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嗯,大家都知道,待会儿要放三维图像的。那几个从法国和意大利来的同事正兴奋地大声说笑,意思是,好久没有开过这样人挤人的碰头会啦,这种热闹的时光真是令人怀念云云。   简凌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凌宇戈坐得离他稍远,在几位女士中间,不知道小声说什么,乐得那几个不住地捂着嘴轻笑。在外人面前,他是很有人格魅力的,谈吐幽默,妙语连珠,笑起来就像初夏的阳光。看得简凌突然手痒痒,很想在那小子后脑勺上狠狠地拍一记,笑什么笑,严肃点!   正前方摆着一张黑色的软皮圈椅,不消说那是大老板的专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板来得有点晚,不像他的为人。简凌和不少同事都听说老板得了绝症,身上能换的器官都换了,也没挡住日渐消瘦憔悴。   终朝只恨聚无多,聚到多时眼闭了!   还不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门开了,约瑟夫迈着大步走进会议厅,“女士们,先生,各位早上好!”声音洪亮,绝对没有传说中奄奄一息的样子,要不是他固有的眼神和拉开椅子的小动作,简凌几乎要怀疑老板是不是找了个替身演员。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约瑟夫。   嚣张的大饼脸先是冲着简凌微微点头,然后张嘴开始说话了,“各位,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你们的新同事,Hugues Ling先生了吧。”他用手一指凌宇戈,“来自火星的男人,和你们这些孬种都不太一样!”这句话引来一片哄笑声。简凌看到凌宇戈也微微一笑,好像对老板的评语很受用。   “我们请Hugues先说。”约瑟夫伸出粗大的手指了一下凌宇戈。   简凌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不对,具体是什么,想不出来,一定是这些天熬夜太多,脑子不好使了。   凌宇戈微微颔首,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笔,一个巨大的地球模型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一阵的工作结果,我都向简先生做了汇报,”他开始转动众人眼前的模型,“这是图像重建的结果。我们和之前用地震波绘制的结构图做了比对,设定了灰度的阈值,这里面黑色的地方就是新油藏集结的地区。   “西西伯利亚和俄罗斯地台之间的乌拉尔山就是一个深大断裂,历史上曾经发现乌拉尔山的两侧油气资源特别丰富。类似的情况在中国腹地也有,比如在郯庐断裂、龙门山断裂,这两条断裂控制了中国的一大块地方,而且在这两条大断裂的一个东侧一个西侧恰恰是当年中国油气最丰富的地方,这是无缘无故的还是有什么原因?我觉得这个是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思考的。为什么在一些盆地的周边,有一些深大裂谷,这些裂谷究竟起到什么作用?是不是油气运移的通道?”   “是不是你不用管这么多,”约瑟夫无礼地打断他的话头,“你就管如果是的话,该用什么办法把那些该死的黑金都吸上来。”   “我建议用地震挤压,板块之间本来就是地震多发带,我相信人为地制造一些不会对地质结构有太多的损害,而且,地震比起深度钻井,可能对地质结构的损害更小。”凌宇戈直截了当地说。   该来的总会来,听到这里简凌倒觉得有些坦然了。   “对不起,”坐在凌宇戈斜对面的那位来自意大利的地质化学家发言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震出油的方式早在三十年前已经被法律禁绝了!”   “没错,”约瑟夫冷酷地说,“所以这三十年间死掉的石油公司不是一家。冷战期间的核弹加起来能把地球炸飞几百次,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哪样新技术开始的时候没死过人?”   我靠,说得好有道理,简凌心想,无可反驳。   凌宇戈的嘴角还弯着一个好看的笑容,眼神中却全是冷意,“而且,就是一死,死的姿势也很重要。这些年无论技术再如何发展,都无法弥补因为制造业的萧条对经济带来的冲击。”   他将镜头切换,画面上出现了超市里天价的塑料碗和牙刷。在座的有些人开始点头了,如果让他们自由发挥,他们会把这些年用牙线剔牙的苦恼吐槽好几个小时,棉线太容易断了,这年头连尼龙线都贵得不得了……   “好吧!”约瑟夫拍拍巴掌,示意大家安静,“说说你的构想,你打算从哪儿开始?”   “就算是我们不领头,多的是人想到了用地震这个办法,到时候公司一切都落在人后,想反悔都来不及了。我认为,要做,就做彻底,意大利的Campi Flegrei(坎皮佛莱格瑞)火山就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出油口。”他带着一种刻意挑衅的眼光看着简凌,“简先生有什么看法?”   意大利,怎么又是意大利?刚才那个发言的意大利地质化学家□□了一声,用手捂住脑门,倒霉催的意大利,火山多也是错吗?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简凌沉稳地说,“但是我希望不要动作太快,火山出油我坚决反对。事实上我们可以选择比较偏远的海域,配合深水机器人作业。”   听到这里,约瑟夫不耐烦地用手指弹弹桌子,“简,你竟然这么保守?”   “不是我保守,”简凌很冷静,“有的错不能犯,这地球可只有一个。虽说可控核聚变已经将人送到了遥远的火星去建立移民基地,但是那里的补给还全凭地球。如果这个计划是在别的地方展开,哪怕把土星或者木星震成渣渣,我都不会反对。”   角落里响起一个女子冷冰冰的声音,“简先生,你不要忘了,反垄断法正在让我们和外面周旋,官司已经打得精疲力尽。如果不赶紧获得一大批原油来支撑的话……已经有很多人在抗议杜尔塞勒公司的垄断行为,他们都在鼓动各国政府以商业垄断的罪名控告公司。甚至有的人已经通过融资自行开始采油了。与其让这些小公司东挖一块西挖一块,不如让杜尔塞勒这样的工业寡头来承担责任,搞不好还能把损失降到最小。”说话的女人有一头柔美的黑色天然卷发,浅棕色皮肤,她是公司纽约分部主管地质勘探的负责人玛丽.韦伯。   “我支持凌先生,”她四十岁左右,在地质勘探方面灵敏的嗅觉无人能及,“事实上凌先生已经就坎皮佛莱格瑞火山地区的问题和我做过沟通,我特意调来天幕传回来的图片加以分析。坎皮佛莱格瑞火山地区曾经被誉为欧洲最危险的火山区,随着其高度的不断升高,周围的居民已经全部迁出,这是我赞成在这里开始的一个原因,周围已经几乎没有居民,我们甚至不用动员搬家。可以派机器人过去,即使出现了地震或者火山喷发事故,不会伤及生命。   “从1538年最后一次喷发以来,这里的火山群就被冠以‘危及欧洲全部性命’的恶名,可是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是天幕传回来的图像重组结果,我们可以看到地下的岩浆是很少量的,大量的原油聚集在那里。我认为如果开采的话,只要留意热流和火山灰,就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约瑟夫很认真地听完这段话,又把脸转向简凌,“你觉得呢?”   “太冒进了!”简凌回答。   “要不我们投票表决吧?”法国原道达尔石油公司现在的杜尔塞勒石油公司道达尔分部派来的会议代表高声提议,马上被群嘲了。   “嗨,你们这些法国佬,就知道投票,能想点别的吗?”   “咱们这讲究的是技术和逻辑,不能靠少数服从多数来解决问题。”   ……   凌宇戈正要开口说话,约瑟夫伸手制止了他,“简凌,”他说,“我要你写一份报告,关于通过坎皮佛莱格瑞火山出油的问题,附上所有的研究数据,交给联合国的地球环境保护委员会去,让他们来做一个评定。”他相信简凌的为人,和他的父亲一样,即使再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也不会有半点弄虚作假,一旦答应,必然全力以赴。   果然,简凌没有继续反对,而是点点头。   “小组成员你自己选择,”约瑟夫继续说,“Hugues是新人,你带着他。”   简凌踌躇了一下,凌宇戈则是一副非常乐意效劳的样子。约瑟夫发现所有人都在津津有味打量这两张似乎是拷贝粘贴出来的兄弟面孔,个个都是看大戏的表情。   我fuck你们所有人,约瑟夫在心里骂了一句。   会议结束的时候,简凌想拉着凌宇戈好好谈谈,结果那小子像水里的鳗鱼一样滑不留手,马上跟着支持他的玛丽.韦伯出去了,说是有更重要的想法要交流。   约瑟夫叫住简凌,“让他们先走,你等等。”   今天的约瑟夫和往常有点不一样,简凌心里嘀咕,居然还肯让他先提交一份报告给联合国。按老板素来的性子,难道不应该马上拍板决定吗?如果简凌胆敢反对,马上发配到人力资源部去领失业红包。   约瑟夫看着人都走光了,掏出一只雪茄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半天没有说话。简凌耐心地等着。   “你父亲,还好吗?”他突然开口发问。   简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含糊地回答,“还好!”   “就是不知道你母亲好不好!”约瑟夫喟叹了一声。   简凌心里警惕起来,这个时候提起他的母亲,意欲何为啊?   “我和Hugues说,如果这个项目进行顺利的话,我就有底气给你们母亲翻案,把她从那鬼地方接回来。”   简凌手心湿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这是说真的?   “所以,”约瑟夫突然厉声说道,“让你父亲那个老东西自己保重些吧,别还没等到你们母亲回来,他自己先完蛋了!”   说完,不等简凌有所反应,约瑟夫站起身来,踢开椅子,大步走出会议室。   简凌看着他的背影发呆,老板怎么突然开始搞起怀旧来了?虽然他知道,这几年因为身体不好,他和简亦文的联系日渐增多,但是还真没想到,约瑟夫会始终把他们的家事放在心里。   难道资本家也有温情的一面?简凌不由得又想起父亲的那张旧照片。   (待续)   玛姬   所有参加会议的同事都赶着当天的飞机回去了,简凌在这里订了一家酒店,他还有些事,要看一个人。天渐渐黑了,简凌叫了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进去之后输入了地址,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方向,然后默默地靠着汽车后座椅上,看着外面的夜色发呆。   汽车行驶在河边的马路上,前面有一座玛格丽桥,曾几何时,这里一到晚上就会亮起数千盏彩灯,将这座著名的“瘦桥”和桥下的大运河点缀得五光十色,绚丽无比。如今,这里只剩下不知疲倦的流水和无精打采的夜间照明。   这里运河环绕,一座座窄窄高高的住宅临河而立,密密的河道将房屋和街道切割开来,上面零星漂着几艘老旧破败的小船。偶尔有人登上一艘小船,投币,再在正面的液晶屏上输入地址。小船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随即在水面轻巧地滑动,将人带入一片黑暗。   汽车在狭小的街道上平稳地行驶,突然速度慢了下来,如果这辆车上有司机的话,那一定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入前面那个区。简凌把窗户摇上来全部关严,而且还合上了电子窗帘,这样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而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   这是一个贫民区,曾经是一带繁华似锦、歌舞升平的红灯区。墙角聚集着一些人,他们用巨大的铁皮桶烧着木柴取暖。火焰烧在木头上噼啪作响,黑色的烟灰和火星一起喷向高空。有的人手里拎着酒瓶,他们唱着、笑着,一旦内急就直接拉开裤子,毫不忌惮,一语不合就开打,抡着酒瓶石块往对方脑袋上招呼。不时就有人倒下,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被砸的。脸色苍白如骷髅的瘾君子坐在地上,徒劳地在手臂上搓着,希望能在扎成筛子的静脉血管上找到一处还能下针的地方。全身肌肉早已松垮垮的下等□□,故意穿得衣不蔽体,向那些醉汉酒鬼抛着媚眼。   像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即使是警察的巡逻车也不会多停一分钟,如果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就喷水驱散。此刻有几个醉鬼朝着简凌乘坐的出租车走了过来,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其实,这些人有很多曾经有过体面的职业,说不定就在哪个大投资银行当经理。经济萧条加上技术狂飙,把他们甩在了时代列车的外面,碾得粉身碎骨。   杜尔塞勒先生曾经告诉简凌,只要能重新挖出石油,启动全球制造业,重新连上经济链条,减少失业率,就能解救更多的社会边缘的穷人。听起来很美好,但简凌对此抱怀疑态度,他相信,就算启动了全球经济的发动机,也不过是让杜尔塞勒这样的大资本家更加有钱,而穷人更加贫穷了而已。不过,他只是个打工的技术人员,这种伤脑筋的事与他无关。   出租车略略加快了速度,绕过这群人,开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停了下来,前面的路太窄,无法行驶车辆。   简凌目送出租车离开,置身在一片昏黄的路灯光影中,附近没有声响,只是从河对岸传来那些流浪汉的喧嚣声。他穿过窄窄的巷道,登上台阶,在一个挂着古老煤油灯罩的木门上轻轻按了按铃。   门很快就开了,随之飘出的是一股廉价香水和劣质酒的浓郁味道,快六十岁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薄薄的丝质连衣裙,裹着毛衣,□□的小腿肌肉已经有些松弛,光脚套着木制拖鞋。她的头发被刻意染成褐色,嘴上还涂着口红。看见简凌,女人很欢喜地迎上来,捧着他低下来的头,亲吻他的两颊。   “你来得正好,”女人喜滋滋地说,“我刚考了苹果热派,你喜欢的。快进来!”   说着她带他穿过狭长的过道,走进了一个非常小的庭院,客厅的正门没有关,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上身□□的老男人坐着。男人只穿着一条翠绿鲜艳的大沙滩裤,脸上手上布满老年斑和青筋,身上的皮肤皱巴巴地下垂,头发几乎快要掉光,残存的是一片灰白。   简凌停下脚步,带着点敌意地问,“玛姬,他是谁?”   老男人听了这话,从沙发上挺起腰,用放肆的眼光打量简凌,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玛姬,这就是你的那个小白脸?”   “都不要胡说了!”玛姬轻斥了一声,“安德鲁是我的老邻居,对吗?”她按住简凌的胳膊,“快点坐下。”   安德鲁呵呵地大笑起来,却好像被痰卡住了,又笑又咳嗽,好像半天喘不过气的感觉,玛姬过来给他使劲砸了砸后背,他使劲咳出一口浓痰,吐在玛姬递过来的一张纸上,然后随手搓成一团,丢在地板上。看到这串动作,简凌嫌恶地皱皱眉头。   玛姬将简凌平时爱吃的甜点连同热茶和咖啡一起端上茶几,拉了拉身上的披肩,问简凌,“你到这里出差吗?为什么不事先说一声?”   简凌皱了皱眉毛,心想,我什么时候来这里还需要事先打招呼。   “住的酒店远不远,不要回去太晚,最近这一代不太肃静,很多小流氓在附近寻衅滋事,警察也不敢多管。”玛姬一边斟上热茶一边说。   安德鲁一双灰白浓眉下的眼睛尖锐地看着简凌,他仔细打量对面这个年轻人考究而低调的服饰,文质彬彬的外表,随后撕扯着痰音说道,“这里不适合你,年轻人!”   简凌再次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安德鲁不以为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充斥着我们这样的穷人,地痞、小偷、上不得台面的骗子和□□。”他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故意发音很重,然后看了玛姬一眼。   但玛姬只是温和地在递给他的茶杯里加了一块糖,“可怜的老安德鲁,医生总是控制他吃糖,吃吧吃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安德鲁接过茶杯,又咳嗽了两声,“你不用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怜的沟边老鼠,真是白辜负了这时代带来的科技福利。我们都是些坐吃等死的没用的人……”   “老家伙,你可不是没用的人,曾经你不是掌管着这一片河域几十条出租船吗?”玛姬插嘴说。   “呵呵呵呵呵!”安德鲁一边咳嗽一边笑,“后来,他们告诉我,所有的出租船系统都要联网,不仅如此,连管理都纳入系统。我和我手下几十个驾船员,集体失业!”他的语气里藏着一种愤慨。   简凌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那又怎么样?即使是失业了,不还有保险吗?”   “对对对,漂亮的小伙子,你说的一点没错。正是这最低保障系统,加上以前工作时交纳的保险金,才让我活到了现在。”安德鲁吸溜了一大口茶,“供我的儿子念书,独立,让我给老婆养老送终,嗯,我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玛姬转头向简凌解释,“可怜的老家伙,老伴死了,儿子又远在美国,这不,医生又检查出肺癌。”   简凌不再说话了,癌症虽然仍是医学界的难题,但是对有钱人来说,换器官就如吃饭一般简单便宜,只要癌细胞没有大面积扩散,想换哪个都行,大脑除外。他就听说杜尔塞勒先生几乎把五脏六腑统统换了一遍。对于只有基础医保的人来说,能用药维持就很不错了。   “我这里,”安德鲁用手指着胸口说,“烂了一个洞。每天咳嗽得睡不着觉,也只有到玛姬这里,才有片刻的安慰。”   玛姬当然会给人安慰,这简直就是她的本能,大概只有这种从事世界上最古老职业的女人,才会给人带来毫无压力的抚慰。   “我的儿子,已经和我断交了。”安德鲁又说,“因为他觉得我老不要脸,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找□□。呵呵呵呵呵呵……”又是一阵带痰的大笑,“好像人年轻的时候可以荒唐无度,到老了就必须一本正经。”   简凌不欲继续听那些疯言疯语,于是喝了一杯茶站了起来,“我改天再来看你!”他对玛姬说。   “你去吧!”玛姬非常温柔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心里一阵悸动,“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也该退休了。”   她像往常一样使劲抱了抱简凌,然后把他送到大门外。   一大清早简凌从酒店被叫到警察局录口供的时候,脑子还是稀里糊涂的。当值的警察身穿便衣,将他安排进口供室,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能看见几个摄像头冷冰冰地盯着他。片刻之后,一个肥硕警察的影像“坐”在了他对面。   “简先生?请问你昨天晚上去过这里吗?”随着这一句问话,简凌眼前出现了玛姬的住所门口。   “去过!”简凌老实地回答。   那警察用一副“真是衣冠禽兽”的鄙视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你经常去那里吗?”   “是,每年至少一到两次。”简凌坦率地说。   警察再次打量他的穿着,露出一副“有钱人口味真重”的表情,继续发问,“请问你认识玛格丽.杨森小姐吗?”   “认识!”简凌心里突地一跳,难道玛姬出了什么事,“请问玛格丽小姐有什么不妥吗?”他反客为主地发问。   “杨森小姐是一场凶案的嫌疑人,”警察冷冰冰地继续说,“正在拘留室录口供,请您来是为了协助调查。”看着简凌正要开口,他马上打断话头,“先生,现在是我来问您问题,您只要按您知道的回答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我们不便透露。”   于是简凌识相地闭嘴了,反正玛姬没事,至于说她杀人,真是天晓得,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于是他放松了一些,换了个坐姿。   “我想问简先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认识玛格丽.杨森小姐的?”警察一脸公事公办地继续发问。   “我少年时代即和玛格丽小姐相识,”简凌坦率地说,“我曾在运河下的街道中被三四个无赖抢劫,受了伤,是玛格丽小姐救了我,给我包扎伤口。”他回视以纯洁无瑕的眼神,坦率得让警察突然感觉无地自容,“从那以后,每年我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警察重复了一遍,语气稍微有些失望,但是面部表情明显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一点歉意,说话也客气了,“我们在杨森小姐的住所采集到最新造访人的DNA碎片,在比对的时候找到了您,正巧您又在这里,所以循例传唤,希望您能谅解。”   简凌点点头,“理解!”虽然他很想知道玛姬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想想还是先克制的好。   “请问简先生,您昨天晚上去过杨森小姐那里?请把经过和大概时间说一遍。”   简凌蹙起眉头,慢慢地回想,“我去拜访玛格丽小姐的时候,应该天刚擦黑。因为运河的桥上夜灯才刚刚点亮,最迟不会超过晚上七点。我在那里坐了片刻,喝了一杯茶,就告辞去了酒店。”酒店的监控警察肯定是看过了,不需要他多嘴。   “您在杨森小姐那里遇到什么人?”警察继续发问。   “一个叫安德鲁的男人,玛格丽小姐说是她的朋友。”简凌心中疑窦丛生,但是脸上却丝毫不显。   “是他吗?”简凌眼前出现了昨天见的那个男人的头像,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好像在熟睡。   “是!”   “这是受害人,”警察看着简凌的双眼,“死在杨森小姐的床上……”   (待续)   皮亚诺余项   凌宇戈的大脑逐渐适应了新型计算机的速度,他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除了完成简凌布置给他的功课之外,他还对别的事情感兴趣。   他调出了以前北海石油公司做地震采油的全部计算数据。虽然奥尔森太太面带歉意地说,经过几次格式化硬盘清理,恐怕数据已经损坏不少,但好在简凌通过残存的数据和逻辑方面的补足,重新做了一个模拟,没有加密,随时可看。   一串串青绿色的代码在眼前透明无形的屏幕上悄然流动,突然停住,屏幕上出现了地球内部的结构,图像继续拉近变大。地壳深处,岩浆翻滚,在岩浆的外缘,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色长线,那就是深地油藏所在。因为人工诱导的地震发生,地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不断向上扩展,形成了一个通往地表的细细管道,黑色的石油顺着那条管道慢慢地向上移动。   一切看上去很正常啊!凌宇戈心里嘀咕,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时一个显示数据奇异的红圈出现了,那个地区的应力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明知是模拟,凌宇戈还是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突然,应力突破岩层极限,真正的火山地震诞生了。这座西西里岛上曾经最活跃的活火山,仿佛被放出牢笼的怪兽,烈火夹杂着石油,在巨大的压力下一起喷向高空。   当石油喷到地面上,马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岩浆喷涌而出,地面晃动。即使是在屏幕外面,凌宇戈都有些站立不稳的感觉,那炽热的火焰仿佛直接刺破虚拟的屏幕,喷得他脸火辣辣的疼。   “奥尔森太太,请问简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需要和他面谈。”凌宇戈说。   “对不起凌先生,简先生因为私事请了两天假,要到后天才能销假上班。等他上班的时候我会及时联络。”   私事?凌宇戈一愣,什么私事,难道他爸爸……   私事就是,简凌委托律师申请,要见玛姬一面。   短短的几天时间,玛姬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失去光泽的灰白头发披在脑后,随便扎成一捆,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十倍,眼睛红肿干枯,不时地用手指揩拭。看到简凌,她咧嘴一笑,却笑出几分凄凉,露出了鲜红的牙龈。她穿着灰黑色的囚衣,宽大肥硕,挂在她干瘪的身躯上,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简凌坐在探视这一边的椅子上,马上确认了坐在对面的不是图像,而是真人,“玛姬,你还好吗?”他的喉头酸涩,几乎说不出话。   “一直都睡得很好,简,谢谢你帮我请律师,让我这毫无用处的性命得以延缓。”   听到这话,简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这世界大部分国家已经取消了死刑,欧洲更是在这方面走在前列。   玛姬缓缓地点点头,“是的,孩子,你别激动。我已经签了死刑自愿书,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迫。”   “你,你说,那些人……都是……”就算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简凌还是不敢相信。   玛姬用她一双枯败如秋叶的手搓了搓面颊,“安德鲁是第六个,那天晚上就是来向我交代这件事的。本来我们可以做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你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其实早就厌倦了。在认识你的第二年,我就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我想找一份工作,正正经经地养活自己。不为别的,简,你是一个多纯洁的孩子,我不想玷污你。”   她微笑着看着简凌,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伸手擦干净,“可是,好像没那么简单,我在网上填简历的时候,几乎没法填‘工作经验’,我总不能填自己有二十多年的‘性服务’经验吧?   “我认识那些人,都是多年的老相识,我们都是穷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该存在的种类。是啊是啊,这世界的经济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还有像我们这样没交过多少税却白白享受福利的蛀虫存在。   “萨沙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换关节对于他是不大可能了。他的医保范围也就是从医生那里弄些去痛片抑或是什么安慰剂之类的东西。后来连那些小药片都不能让他有一夜安眠。他想死,可是又没有自戕的勇气,于是来求我。我约他一起去爬布道石,在上千尺的悬崖边,我助了他一臂之力。”   玛姬说得很平静,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还有几个,我不能一一告诉你。最后这个,就是安德鲁。他向我求一点巴比妥,本来他是打算回家后自己服用的。我没有让他走,我把过量的巴比妥放在他的茶杯里,然后看着他咽气。因为,我也过腻了这种日子,之后我就祈祷警察将我带走,因为,我听说自愿死刑的人都被施以最人道的解决方式。”   简凌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无语。   “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玛姬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简凌心里说。这时候,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当年,他的母亲,那高高在上的知识精英,大概根本没有选择自愿死刑的机会。这种貌似人道的“自愿”死刑,一向为这些在世俗眼里没有任何价值的蝼蚁准备。他们死了,有人会松一口气,因为又为这个地球省下一份口粮。   玛姬站起身,“对不起,亲爱的,我该走了!”   “玛姬!”简凌站起来,“人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对不对?你可以向上抗诉,要求收回死刑申请。你不要怕,我会照顾你。”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只希望你能留下。   已经准备转过去的玛姬停了下来,“简,谢谢你!你是一个对世界有用的人,而我,是一个蛀虫。感谢上帝让我们相遇,抱歉我再也不能为你准备茶点了。”说完,她微微一笑,身上灰色的囚衣随着她飘然而去。   简凌和玛格丽.杨森相识于十八年前,那时候他是稚气未脱的大学生,她是风韵犹存的巷间花魁。   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假期,他独自来这里旅行。曾经繁荣的大都市,欧亚大陆桥的终点,因为多年的经济危机变得有些寂寞和萧条。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从他脚下的桥拱里穿过。无精打采的青壮年挤在墙角的咖啡店里一言不发,每个人头顶都冒着一股无名之火,随时就要开战。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个让母亲丧失自由的北海石油公司项目,如果能够成功,这个世界恐怕会因此焕然一新。   虽然是假期,可是他不想回家。几年前北海石油公司倒闭被兼并,他的父亲很快就成了新东家的首席科研主管。他不愿意就此怀疑些什么,但潜意识里他觉得在母亲被起诉的整件事里,父亲一定担任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更何况,新晋大亨杜尔塞勒先生是父亲的好友。   简凌一向不喜欢杜尔塞勒,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边主义掠夺者,巧取豪夺,为达目的无不用其极。虽然简亦文总怀念大学时期的约瑟夫,粗鲁但不失性情,但自从他去接了那个身染沉疴的富豪的班之后,就和自己的父亲为人处世越来越像了。有很多次,简亦文都想和他彻底断交。   简凌徘徊在蒙蒙细雨中,思念自己的母亲,感觉对她的印象越来越模糊,这让他悲痛万分。他茫然无措地走在河边狭窄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当然,也许只是雨水。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这一片名声不太好的区域,几个肌肉精壮的小混混跟上了他。简凌不怕打架,但是此时他不大有心情和人打架,如果动手,恐怕会出人命,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往前走。那几个小混混明显是把他的规避当成了怯懦,于是更加激起了几分无赖的好胜心,一边哄笑着一边也加快了步伐跟上。   虽然有两个直接被他摆平在路上,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简凌的脑袋被一块石头砍中,流了血,他只好拼命地逃跑,后面还跟着几个小混混穷追不舍。   直到现在,简凌都想不起来玛姬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他只记得被那个胸部丰腴的女人拉着手穿过狭窄的过道,在她的厅里被按住脑袋止血。鲜血和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有一股馨香甜腻的味道包围着他。   “这么俊的小伙子哭起来可就没人爱了,亲爱的,你为啥哭啊?”英语说得柔和好听。   不知道为什么,他哭得更厉害了,把整个脸都埋在那女人的怀里!   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   那女人虽然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将他推开,反而更紧地搂住,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大声啜泣。   简凌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叫玛姬,比他大了二十岁的女人。在每个假期和空暇的周末,他都会来找她。   他们在玛姬小小的整洁的屋子里疯狂□□,从早到晚。玛姬从来不拒绝他,也坚持不收他的钱。   玛姬系着蓝色底的粗布围裙,上面是手绣的橙色花朵,给他烤最喜欢吃的苹果热派。玛姬带着崇拜而敬畏的眼光,轻轻地坐在他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看着他用随身电脑完成论文。   在阴雨绵绵的秋季,他们两个蜷缩在床上,用粗笨的被虫蛀过的羊毛毯盖住腿来抵御缺少暖气的日子。玛姬冻得浑身发抖,而简凌却像烧红的炭火一样滚热,他把玛姬抱在怀里,不断地给她搓手,应她的要求讲大学里的事情。   作为“人类未来文明摇篮”的大学校,应有的资源尽有,同时,大学对学生的选择也更加严苛。能挤入大学,便意味着拥有这个世界已然为数不多的资源的大多数。全世界的父母们,无论贫富,都为了孩子的前程,拼尽全力,然而不管从哪个层面的竞争,穷人的孩子想升入好大学都很难。   后来简凌读完了博士,在杜尔塞勒能源公司任职,打算租一套小公寓给玛姬住,让她从这个贫民窟的泥淖里出来,过上体面一些的生活。但是被玛姬拒绝了,她认为,这是在他面前保持自尊的唯一方式了。   因为工作繁忙,简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对玛姬也不再有年少轻狂的性冲动。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像普通朋友。   这样,也好!玛姬心想,他是在天上高高飞过的雄鹰,虽然会在年幼的时候落进鸡窝,但总不见得会一辈子和鸡鸭为伴。她很喜欢简凌这样对她,关心她,但却从来不勉强。   虽然在寒冷的冬夜,当她躲在粗羊毛毯下面瑟瑟发抖的时候,也不免会怀念起当初那个青涩少年炽热的体温。她多想再躺在他怀里,被他坚实的臂膊搂着,听他念那些虽然听不懂,但让她面红耳热的情诗。   玛姬环顾小小的囚室,四四方方,有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角是马桶和淋浴装置,不四面透风,也有充足的暖气,不会让人冷得发抖,非常人性。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住过的最舒服的地方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摸索着打开桌上的老式台灯,灯罩和灯座都是木制,虽然粗糙,倒也显得质朴。桌面是一大块手写板,可以供犯人写下自己的心情。   玛姬拿起触屏笔,有了那么一时的囧滞,然后她慢慢地写下了当年他经常念给她听的诗句,专业的词语她一个也听不懂,她也深知,那不是简凌为她而作,但是,她就是爱极了那里面极近缠绵的思念:   打破了确界,你来到我身旁。   温柔抹去我,阿贝尔的伤。   我心已成自变量,   函数因你波起波荡。   低阶的有限阶的,   一致的不一致的,   是我想你的皮亚诺余项……   (待续)   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坎皮佛莱格瑞火山是一个宽约13千米的大型火山区,包括了24个火山坑和火山体。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经过勘探和研究,避开了那些热液活动频繁,硫化气体喷发活跃的区域,在相对稳定的火山区边缘,做了第一个标记。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一刻,整个地球都好像屏住了呼吸。   凌宇戈坐在了当初简凌的那间大办公室里,不知为什么,全身微微颤抖,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恐惧。他接替简凌的位置已经九个多月了,而他那位固执刻板的同父同母兄长,不知什么原因,非要辞去杜尔塞勒公司这个薪水丰厚的职位,跑去申请做了联合国地球环境保护委员会秘书。谁都知道,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环境保护就是一纸空文。联合国的这个机构,其实任谁都不把它放在眼里的。   但是关键时候还是有一点权力的,比如像利用火山口出产石油这种事情,就非要经过他们的同意,否则联合国有权开会,提请五大常任理事国出面制止。不过这年头大家都自顾不暇,更何况地震出油,全世界都憋了三十年了,就等谁挑头开干!   凌宇戈看着屏幕里大型机械装置就位,各类精巧的机器人在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芒,多肢节机器蜘蛛负责运送各种微小器件,它们在地面和钻井平台之间跑来跑去。钻井上好像有无形的大手,将机器的各个部分组合、固定。整个场面静寂无声,异常繁忙但有条不紊。   经过一个多月的机器调试安装,在四月十七日这一天,居住在那不勒斯附近没有被疏散的居民感受到来自地下的沉闷的震动,好在传输到地表的强度并不大,只有几所老房屋倒塌,并没有人员伤亡。   凌宇戈整个人从椅子上探起身,两手死死抓住座椅把手,感觉攥出两手心冷汗,他恨不得冲进屏幕感到现场看个究竟。在地震的几十秒中,信号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之后,天幕传回来清晰的图像。地底的油藏被地震波挤压,缓缓上升。   随着压力的增大,石油上升速度变快,当进入徒然变窄的钻井口的时候,就像麦管里的可乐,被人猛吸了一口。当乌黑如烂泥一般的原油从井口喷出来的时候,凌宇戈能感觉到全世界都站起来大喊“乌拉!”   他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恨不得把奥尔森太太扯过来给个大拥抱。凌宇戈在办公室里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个圈子,然后不顾自己身上几乎□□的现实,挂着那身性感手术袍就冲出了办公室。   北海石油分部的所有同事都集中在大厅里看电视直播,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出来的时候,有人晃动手里的香槟瓶子,然后撬开了橡木塞,金黄芳香的液体伴着雪白的气泡喷了出来。大家把手里不管什么东西都扔到半空,大喊“万岁”!   看到凌宇戈冲出来,几个同事迎上前,把香槟喷了他一脸一身一头。   “停啦!你们这群混蛋!”凌宇戈又笑又骂,“我身上还穿着计算机呢,喷短路了别想公司再给我配一套新的。”   “别小气啦Hugues,”一个中年秃头红脸胖子大喊,他是负责钻井平台的工程师尼古拉.贝尔纳,“简凌离开的时候,不是还留下一套吗?奥尔森太太给谁了?”   “简凌真是亏了,”不知道谁接了一句嘴。一个项目干了大半部分,最后让凌宇戈截胡了。   尼古拉大喊,“简凌才不亏,他才是有先见之明。等着吧,环境署马上就变成全世界最有权力的机构。”   事情好像真的是这样的。在前些年全球经济大萧条的时候,谁也想不起来关心地球环境这回事。自从杜尔塞勒石油公司利用人工地震的手段采油成功,一夜之间,世界各地冒出了大大小小无数的石油公司,各国都出台了相关的控制地震级数采油的法律。其实,就算是不采石油,这地球上什么时候缺过地震了,与其让那些地震产生的能量白白浪费,还不如给他们找个合适的去处。   制造业加速前进的同时,中国和印度的雾霾日益严重,两极冰川加速融化,法国大部分核电站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与核泄漏,美国则是没完没了的高温山火和龙卷风……   但是,当初饭都吃不饱,谁有心思还把家里的地板打扫干净?现在,是不是又到了该考虑生活质量问题的时候了?   凌宇戈坐在无人驾驶的出租车上,他刚出差回来,面见过大老板,正赶往办公室。街上的车子比起三年前多了不少,即使是不再使用汽油和柴油,之前车轮使用的生物材料也不是什么人都消费得起的。当橡胶轮胎再次进入大众视线的时候,这世界一半以上的汽车制造企业都已经关门大吉集体喝西北风去了。   车子开得很慢,原因是前面有几条街道彻底封锁了,一些人在组织示威□□。隔着窗户,凌宇戈看到了墙上用红漆刷满了大标语,大意是抵抗气候变暖,保护地球什么的。还有一些激进份子贴出了杜尔塞勒的照片头像,在上面画了大大的红叉,“地震,正在让地球走向毁灭之路!”仅去年一年时间,就因为地震采油,在东非和拉美死了有上万人。   突然,凌宇戈的眼睛瞪大,瞳孔猛然收缩,他在示威的墙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就好像胃被人紧紧地掐住了似的,他感到一阵恶心。   对此他的东家老板倒是很无所谓,这次会谈的主要内容是停下天幕,相关经费缩减。既然地球内部结构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只要找几个地壳接缝的地方造地震就行了。   “这样恐怕会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凌宇戈有些犹豫,当年凌寒的项目失败,谁敢说不是因为对地质结构的了解不全面导致的呢。如果按他的意见,天幕应该再转几年,直到把地球内部的每一处都无死角拍出来为止。   “只要有出台法律保护我们挖油就可以了,其他的风险……”杜尔塞勒先生耸耸肩,“做什么事没风险?”   “而且你没看到吗,这两年全球制造业一路高歌猛进,大有产能过剩的风险。我听说送往火星的补给都比往年成倍丰厚,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在那里建立贸易区,火星经济链条从此运作起来也说不定,我打算在那里先开一家银行试试。Hugues,你居功至伟。如果还是简凌那小子在你的位置上,瞻前顾后,怕这个怕那个,这世界还不知道成什么破烂样子。”约瑟夫一点都没有外面传说的病恹恹的样子,他用力地拍打凌宇戈的肩膀,打得对方都有点疼了。   “还有你们母亲,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托人带来了她的信息,她一切都好,身体也不错。再过个两三年,我们向国际法庭提起申诉,就能把她给接回来了。不过,这两三年也很关键,一来要保障出油的高效,二来嘛……”约瑟夫沉默了片刻,“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做你的技术就好了。”   约瑟夫说的这个二来,就是引导舆论,这个不需要凌宇戈来操心,自然有人替他做,媒体,电视台,不用刻意把杜尔塞勒石油公司刻画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只要大肆渲染经济复苏前后普通民众的生活就够了。   你有好处我有钱赚的双赢局面,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不满足的人?凌宇戈的出租车接近工作地点了,他发现那里聚集了很多示威群众,警察在旁边严阵以待,人群中打出标语,“不要地震,不要高温!”   凌宇戈真想冲下车子,大声质问他们,这个不要那个不要,要失业吗,要填不饱肚子吗,要天价的厕所毛刷和奶瓶吗?这些人怎么这么烦?   这时他的手表轻轻地嘀了一声,表示有信号接入。   表盘上出现的竟然是几年未见的简凌的面孔,“凌宇戈,你没事吧?”这话问得简直莫名其妙。   凌宇戈脱口而出,“我会有什么事?”   “我看新闻,有很多人去公司抗议地震采油,你不在附近吧?”简凌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就在附近,不过是在出租车里。”凌宇戈往外看。   “你现在去机场,买机票到这里,我有事情要和你面谈。”简凌的这句话并没有被对方听进去。   喊口号的群众已经开始冲击警察了,凌宇戈有点茫然地看着外面那一幕,这些人,到底是来发泄情绪的还是来解决问题的?话说,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啊,最重要的是这个地球工业又有了可供使用的能源,他们还有哪些不满足的呢?   “凌宇戈,快点离开!人群可能会失控。”简凌焦急地叮嘱。   凌宇戈认为此言极是,他正要输入指令让出租车掉头,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人拉出印着凌寒头像的条幅,下面写着粗话,“身负人命的小□□”!他顿时热血上头,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戴耳麦的警察开始放出高频音,很多人都痛苦地捂着耳朵蹲了下去,还有些人仿佛被刺激出更大的怒火,开始吆喝着向前冲撞。   凌宇戈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尖刀在耳蜗里刮来刮去,那声音刺激得他想吐,双目眩晕,只是死死盯住刚才看到的印着凌寒头像的条幅,拼命往前挤。有人发现他行动异常,开始推搡他,大声质问他是谁,好在一时半会儿没有人认出他是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的首席科学家。   示威的群众也放出了三维图像,在地球上被永远抹去的西西里岛被烈火和地震撕成碎片,在空中循环播放。从远看,就好像人群上空有一团烈焰。   凌宇戈只觉得双眼浸满泪水,他恨他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们。他扑过去想在那几个打条幅的人身上戳几个窟窿,完全没有听到简凌焦急的呼声。   高频音持续了三十秒之后,有一个间歇。愤怒的人群开始呼号起来,冲向警察。凌宇戈本来就在和几个人推搡纠缠,人潮一冲过来,一下子就绊倒了几个,后面的人收不住脚,直直地冲上前。凌宇戈一下子就被几只脚踩在了地上,他用手抱住头,两肘死死撑着地。   大概是发现出了危险状况,领头的人大声呼喊,命令周围人往后退,警察也开始后退。凌宇戈在混乱中被人翻了过来,有人检查他的头部和肋骨,他只觉得两眼模糊,无聚焦地看着上面的一小块天空,和围着天空的人头。那片天上仍然在循环播放被炸飞的西西里岛,他感到神智恍惚,片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巴黎是地上的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年幼的凌宇戈被母亲抱在怀里,透过射电望远镜看那两亿公里外的地方,一颗蓝色的,布满海洋的温柔星球,中间那一块棕红色,母亲说是澳洲。在她旁边,不离不弃相伴的是月球。他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轻地哼着一首法语歌。   这颗星是他们的家园,上面住着他们的亲人。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回去?”   “妈妈做了错事?这是对妈妈的惩罚。”   “我也做错了吗?为什么也惩罚我?”   “没有,凌宇戈有一天会回去,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凌宇戈会保护和拯救很多很多的人,把妈妈做错的事情都弥补过来。”   一根温柔的手指划过他的头发,那有些熟悉的安抚感觉让凌宇戈突然很想哭。混乱的记忆终于慢慢地稳定下来,凌宇戈想起了自己头部被撞击前的那一刻,他轻轻地睁开眼。   我不是做梦吧,还是看错了?他努力眨眨眼睛想看清楚来人,一点没看错,简凌正坐在旁边,目光焦灼地看着他。   (待续)   医院   “你有点轻微脑震荡,”看见凌宇戈睁开了眼睛,简凌又恢复了他一贯波澜不惊的表情,“我都叫你不要靠那么近了。”   后面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就好像给凌宇戈胸口塞了一把易燃品,他那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你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凌宇戈几乎要从床上坐起来,激动地嚷道。   简凌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叫你不要动,肋骨打着钢钉呢。”   “你干脆叫他们打死我算了!”凌宇戈嗓音黯哑地说,让简凌听着不自觉地感到心疼,“我从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这样。”   火星上条件艰苦资源有限,那些犯了重罪的人为了生存异常团结一致,因为谁都知道,所有的利益相争带来的后果就是同归于尽。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做环境保护的人都惯于鸡蛋里面挑骨头?”他带点悻悻地说。   简凌没有说话。   “今年杜尔塞勒公司被巨额罚款,因为碳排量超标!可笑,全球工业带来的环境恶果,却要算在石油开采的头上。”说到这里,凌宇戈开始义愤填膺了,“当年全球经济萧条的时候,都快饿死人了,也没见那些道德婊说一个字。倒是现在,就业率日渐升高,民众生活水平也提高,这些环境斗士就开始闹腾。”他看了一眼简凌,“我不是说你!”   最后这句带点孩子气的话差点让简凌失笑。   即使在三年前两人共事的时候,都是谈工作,从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过心事。凌宇戈气鼓鼓地半靠在病床上,翻着白眼看向天花板,那一刻就像个小孩子,在向父母讨要关注和疼爱。   “我给你看样东西,”简凌说着,将自己的手表卸了下来,放在凌宇戈面前的桌板上,在表盘上按动几下,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三维图在凌宇戈面前缓缓展开,“这是全球大气里二氧化碳含量的比对图。今年,就是制造业重新抬头的这一年,你看,含量徒然增高,已经达到了历史最高纪录。上一个纪录是三百万年前。”   继2017年美国率先退出“巴黎协议”以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十个国家退出,有的发表一点心虚的声明,有的干脆默不作声直接退出。到了杜尔塞勒公司打开地震采油这道缺口之后,再也没有人关心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浓度问题。   不就是温室效应吗?这地球活了四十亿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何至于被一点二氧化碳就弄成生存危机了,大家想太多了。   “二氧化碳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简凌的话里饱含着深深的担忧,“我本来是叫你到我那里,给你看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简凌脸上的沉重似乎也感染了凌宇戈,他有点惴惴地问。   “就是地震采油成功之后,地壳内部的化学元素的含量变化非常剧烈。我听说约瑟夫要停止天幕的使用,事实上天幕的一大部分功能已经被关闭了。我找你,是想通过你和约瑟夫交涉一下,让天幕继续转下去,我可以帮助他申请到联合国的一些补贴。有的东西,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是直觉告诉我,很危险。”简凌有点犹豫要不要说实话,他是一个严谨的科研工作者,绝不会把没有证据的猜想拿出来乱说。   凌宇戈却非常聪明,“你是担心地球内部的油藏,其实是……”   “对!”简凌点点头,“我翻查了以前约瑟夫他们的论文报告,如果说石油的无机成因真的成立的话,那我们是要警惕了。凌宇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世界的产生,是一个偶然事件,也许一个极小的疏忽,就会要了他的命。”   凌宇戈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前看过西西里岛那次事件的数据模拟,非常奇怪为什么一切正常的情况下,会有一个突变。”   “因为她的运气不好,”简凌回答,“如果她像你一样有足够的运气的话,那个突变不会出在当时。当然也可以说,她运气好,所以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端。从我们现在得到的数据显示,那次突变是一个偶然,但偶然里面蕴藏着必然,凌宇戈,逻辑上这样是说得通的,虽然我还没有证实,那就是,地震的能量正在把地壳慢慢变成石油。”   说到这里,凌宇戈打了一个冷战,“那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该怎么选呢?”   简凌不说话了,好像对方给他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半天他说,“其实怎么选都是错。”   凡人皆有一死,地球也一样。   “妈妈在火星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那是对她的惩罚,”凌宇戈深深地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她说这个惩罚来得一点都不冤枉。为什么?”   简凌正要接话,突然桌板上的手表轻轻地“嘀嘀”响了两声,他取过来看上面的信息,然后脸色一变。   “我要赶回中国,现在!”他站起来找外套。   “什么事?”凌宇戈似乎心里的话还没说完,不太想让他走,在地球上,除了面前这个人,还有人能听他说说真心话。   简凌踌躇了两秒钟,“我在爸爸的身上装了身体机能监测仪,会定时向我发情况。他现在很不好……他,坚持不肯换心脏。”说到这里,他有点犹豫地看着凌宇戈,“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他其实很惦记你。”   在看到简亦文的那一刹那,凌宇戈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脑袋一热就答应简凌跑了来。他觉得万分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几十年横在心中的敌意,在见到父亲的一瞬间,就像见到阳光的雪花,立马烟消云散。   简亦文头发全部变成灰白色,整个人看上去干瘪瘦小,陷在医院的大床上,双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住院部每层只有一个真人护士,其他全都是人工智能操作,再加上高级病患楼层本来住院病人就少,所以显得空空荡荡,倍觉凄凉。   病痛早已抽干了简亦文所有的精力,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尊有呼吸的石蜡雕像,但就在看到简凌兄弟走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睛还是闪了一闪。   “爸,宇戈来看您了。”简凌走到他床前坐下,“心脏咱还是换了吧?”   简亦文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盯着凌宇戈的脸看。   “约瑟夫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简凌不得不动用最后一个理由了,“他说照这趋势,再有一两年就可以向国际法庭提起申诉,把妈妈接回来。他还专门叫我转告您,让您保重些。”   简亦文将眼睛转回来看向简凌,眸子中闪过一道冷冷的光,“你去把我住院的箱子拿来。”他沉着嗓子吩咐儿子。   简凌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小的老式随身行李箱,提起来放在桌子上。   “打开!”简亦文又说。   里面是几件竹纤维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简凌有点摸不着头脑。   简亦文示意他拿近一些,然后自己伸手翻开那些衣物,最底下,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张“皮”,一台穿戴式计算机。但是看上去样式有些老,没有现在使用的那么晶莹剔透和柔软,看上去像一件雨衣,上面还分布着若隐若现的细微线路,没有完全做隐藏处理。   简亦文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张“皮”,“这是全世界第一台,”他说,“约瑟夫央求他爸爸买来,送给我们三个使用的。用它,我们计算出地球石油的储量和地壳内部各元素比例的关系,写成了那篇关于‘石油无机成因’的论文。约瑟夫其实应该是第一作者,但是不久以后他就回家接他父亲的班,所以把第一作者的位置让给了你们母亲。”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似乎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博士生,他们三人组,连世界上最权威的专家都不放在眼里,执意写出了那篇震动全世界的论文。   “我和约瑟夫一开始都反对地震采油,”大概刚才那段话让他感觉累了,简亦文靠在枕头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但是他接了杜尔塞勒能源公司的班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性情大变,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简亦文的语气里有很深的怀疑,“他变得越来越大胆,也许做商人和做学问是两种类型的存在。你们母亲却一直对地震采油有极浓厚的兴趣,为此我们争论过很多次,后来她竟然越过我向当时北海石油的董事会提出了申请。”   “而且,恐怕您还不知道吧,”简凌突然开口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在联合国环境署接任秘书,找到一份旧报告,是当年北海石油申请地震采油的,里面提到杜尔塞勒能源公司曾经注资这一项目,约瑟夫在背后怂恿了她。”   简亦文的脸色变得一片灰白,“我猜到了!”他喃喃地说,“我就猜到了!虽然约瑟夫坚持不肯承认,但是没有他的支持,你们母亲不至于胆大如此。”   凌宇戈的后背升上一股凉气。   听起来,好像是一盘很大的局,约瑟夫利用凌寒对他的信任,怂恿北海石油率先采用地震法采油,彻底断送掉这个强劲竞争对手,一跃成为石油化工行业的老大。至于被利用后的凌寒,没有一点价值,可以远远地送走,眼不见心不烦。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凌寒就一定会失败呢?   简亦文用手指着那张老式的“皮”,又接着说:“你们母亲在申请到项目之后,一直在用它。我还真是不习惯,所以很少用。我和约瑟夫有一阵已经形同陌路,之所以答应他继续留在北海石油供职,是因为我也想找出你们母亲的项目真实情况。可是他这个人,自从得了癌症,又慢慢和我联系多了起来,有时候我简直以为他是人格分裂的两个人。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你们母亲的事完全是受人利用,我追问他,他语焉不详。今天我再打电话给他,他竟然矢口否认。”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简亦文有些喘。他身上的感应器轻轻的发出“嗡”的声响,一支针剂从病床侧面的小隔板中弹出,轻轻地扎进了他的胳膊。   “我其实早就怀疑约瑟夫是不是将自己的大脑复制过了,”简凌说,“没有他不敢干的。如果是复制的大脑,出现精神分裂的症状,我一点都不奇怪。”   “他可能不是复制大脑这么简单,”一直没说话的凌宇戈突然插嘴,“我一直感觉有两个约瑟夫的存在。”   一个行将就木,冷酷、阴鸷,但仍野心勃勃,另一个体格健壮,还稍许带着那么一点人情味。   他说出这句话,以为另外两个人会很吃惊,没想到简凌很冷静地回答道,“不是两个,是三个!”   (待续)   老板的秘密   伯纳德医生小心翼翼地把贴在约瑟夫全身肌肤上的那层“皮”揭了下来。旁边的屏幕上还残存着影像,几点绿色的荧光像鬼火一样闪动跳跃。   约瑟夫睁开眼睛,冷冰冰地直视对方,“伯纳德医生,我在听。”   医生伸手擦擦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密汗珠,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我相信,你身上的癌细胞扩散已经被控制住了,接下来让这种状态稳定下来就行。”   “你是说,我痊愈了?”约瑟夫的诊台缓缓抬起。伯纳德医生将一张很大的手术单子盖住了病人□□的身躯。   “也不能算痊愈,只是控制住了。”伯纳德字斟句酌地回答。他心里真是怨念横飞啊。   约瑟夫不说话了,将头靠在后面,半合着两只眼睛,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我真是后悔没能给你及时毁尸灭迹,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回想起给约瑟夫做大脑思维移植的那几天,一直觉得就是个噩梦,而且再也醒不过来。   就在约瑟夫被深度麻醉复制脑思维的七十二小时后,约瑟夫的眉心微微跳动,伯纳德大吃一惊,这时旁边一个电子声音响起,“镇静剂时效已过,样本神智逐渐恢复。”   伯纳德连忙把镜头转到另一个房间,那里的监控表示,另一位杜尔塞勒先生一切体征良好,也正在有苏醒的迹象。   简亦文的电话已经连续不断地拨了七十二小时,他被杜宅的电子管家告知,先生要有七十二小时的私人时间不便接电话。眼看着计数器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变少,可视频上轻轻地嘀了一声,电话接通了。   杜尔塞勒睁开眼睛,“Fuck!”他咒骂了一句,“什么鬼?”   还没等伯纳德医生反应过来,杜尔塞勒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揪掉身上的感应器,浑身□□,只挂着一件手术袍,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伯纳德!”他伸手拍拍医生的肩膀,“手艺不错,感觉和之前那位一个样,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看着伯纳德医生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和发抖的双手,“你怎么了?”   “砰!”卧室的门被推开,另一个全身□□的杜尔塞勒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虽说是同一个人,但进来的那位明显更加身强力壮、肌肉发达。   “你们好!”裸男迈着两条粗壮的光腿,气势如虹地打招呼。他的四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黑毛,胸口和□□的黑毛粗壮茂密得理直气壮,巨大的生殖器垂在两腿之间,带着一副睥睨天下的嚣张气焰。   身穿手术袍的杜尔塞勒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差点张口就问,你他妈是谁。屋里显示来电的信号闪起。   裸男好像到了自己家那么熟稔,直接切入无视频语音,“喂,简奈特,我现在正忙,……感觉好极了,待会儿打回给你,就这样。”然后挂断。   两个约瑟夫.阿.杜尔塞勒,一个带着胜利的眼神,另一个带着迷惑的神情,同时看向伯纳德。   医生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杜尔塞勒这座寓所,独占了这幢高级公寓的顶层和天台。伯纳德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偷偷地看两位杜老板在天台的封闭花园里抽烟谈判。这可真是人类历史上最知己知彼势均力敌的谈判,不知道原版的约瑟夫是否甘愿自我牺牲,让□□版继续他的事业。   伯纳德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因为都披上了手术服,所以他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两位杜老板相谈甚欢,他甚至看见一个伸手拍了拍另外一个的肩膀,颇有大哥范儿。   几十分钟后,两位老板一前一后地进来了,“伯纳德,你可以回去了。余款我会打到你瑞士银行的账上,下半辈子你就等着数钱吧。”其中一位大大咧咧地说。   那啥,就完了?伯纳德看看两位,差点想开口说,“哪位允许我毁尸灭迹?”   “你想都不要想,”后面那位突然开口说话,感觉窥见了医生的内心,“我们都留下。等哪一天我癌症发作撑不下去了,约瑟夫会找你来,你知道该怎么办。”看来这位是原版。   伯纳德在心里默默地做个记号。他已经懒得和两位大总裁纠结法律问题了,就算是坐牢,想起瑞士银行户头里的数字,他就觉得只要不发配到火星去,坐牢也划算。   他本来可以沉默地等到原版的约瑟夫病发去世,可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又本能地出手治病,不肯袖手旁观。在所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都试遍了之后,他发现,约瑟夫就是命硬,这不又挺过来了。   看上去正在合目养神的约瑟夫突然睁开了双眼,倒把医生吓了一跳,“行了,伯纳德医生,不要哭丧着脸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诊台上站了起来,“现在你可以回去了,继续管好你的嘴,要像蛤蜊那么紧。”说着,还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我要和别人商量一点事情,就不留你吃饭了,回见医生!”   伯纳德医生早就习惯了这位全球首富的为人处世方式,于是逆来顺受地离开了。管好自己的嘴,他仰天长叹,这张嘴已经管了三十多年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约瑟夫的电子管家从车库调了一辆私车送他回家。伯纳德医生感觉每次见过大老板之后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楼上是他的寓所,楼下是改造的诊所,因为心病,这么多年他不敢结交女友,不敢结婚,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每日都在提心吊胆警察上门,作为一个全世界水平最高的脑科医生带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每天只能在社区当私人医生,其郁闷可想而知。   进了诊所,他下意识地打开立体屏,看看今天有没有病人留下信息。   突然,屏幕闪了两下,跳出一行大字,“I know your secret!”伯纳德只觉得两眼一黑!   简凌默默地看着凌宇戈披着从医院带回来的穿戴式计算机,做冥想发功状,感到疑惑不解,但是看到他脸上恶作剧般的笑容时,还是忍不住问,“你在捣什么鬼?”   “你知道马丁.费尔南德吗?”凌宇戈问。   简凌摇摇头。   “啧啧,三十年前他可是大大有名的网络盗贼,他编写的病毒程序曾经使安保最严密的瑞士银行系统宕机三分钟,扒出了几十个国家首脑的私人账户。知道他的程序牛在哪儿吗?连最厉害的量子密钥都不能挡住。”   “不知道。”简凌很老实地回答。   “他说,人脑才是这个宇宙间最厉害的东西,如果将人脑的思维粒子化了,能和任何量子产生纠缠态。他将自己的大脑思维做了一个数字化处理,传入网络,就可以窥探到一切互联网里的秘密。”   “so?”简凌想问,你怎么知道。   “他倒大霉了,因为这件事,被发配到火星去了。是我的朋友。”凌宇戈得意洋洋地说,“他追求妈妈!”   简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妈妈答应了没有?”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心里暖暖的,很适宜,特别,是在凌宇戈的面前说出来。   凌宇戈也笑着说,“我走时还没有。不过,我们不要跑题。马丁叔叔给我上过课,但是,火星那里的条件不好。在地球读大学期间,我偷偷试过几次,嗯,看来法律上对此控制得很严,这三十年,关于大脑思维数字化的进展几乎是零。可是,你刚才在简……在爸爸病房说,你觉得约瑟夫有三个,倒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听凌宇戈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但还是说出了“爸爸”这两个字,简凌突然有些感动。他们两个现在正在简亦文的家里,刚才凌宇戈进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这里,在这个家里,三十年没有改变陈设,到处都有凌寒的印迹,就好像她只是出了个差,留下丈夫孩子在家里,很快就会回来。   “马丁叔叔有个同门师弟,和他研究同一方向,但是马丁叔叔选择了人机结合,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个同门师弟却不顾自己老师的反对,当了最没出息的家庭医生,而且受聘于老杜尔塞勒先生。”凌宇戈收起脸上的笑容,“我刚才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位同门师弟已经去世,他的学生,姓伯纳德的,现在继续在给约瑟夫做私人医生。我觉得他们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简凌觉得他这个小兄弟在发挥想象力的时候,样子可爱极了,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下去。   “我给伯纳德医生发消息诈他一下,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我猜测,如果有什么秘密,他应该不会放在联网的计算机里面。但是你知道吗?马丁叔叔说,每一台计算机,都有它们的特有的量子态,而大脑能解开密码,只要你知道是哪一台。”他脸上又露出恶作剧的微笑,“除非他写纸上,那我就没办法了。让我们等等看,他会不会回消息给我们!”   “你发了什么消息给他?约他出来谈谈吗?”简凌问。   “没有,”凌宇戈转头看了一眼简凌,“我有那么傻吗?”   此刻,约瑟夫正坐在他奢华的小书房里,眼神里充满嫉妒地打量面前这个约瑟夫,这个更年轻,更有活力,甚至在企业里更得人心的另一个他。   “我听说,你答应凌宇戈那小子,要把他们的母亲接回来?”沉默了一会儿,约瑟夫终于开口了。   “你根本不需要听说,我在想什么你难道感觉不到?”另一个约瑟夫把雪茄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嗅着,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别忘了,我才是本体。我能感知你的思维,你却不能感知我的。”约瑟夫有点愠怒,早知道老子这病死不了,才不弄你这么个大麻烦出来呢。   “是吗?”另一个放下手里的雪茄,端端正正地坐起来,“这是被伯纳德忽悠的吧?别忘了,大脑可是这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就算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脑科专家,也不能尽述它们的秘密。”   “我们不要扯那些,”第一个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不要把凌寒弄回来。我有一个主意,在火星建立贸易区之后,我们可以逐渐把重心放到火星的经济链推动上面去,目前联合国对这个很感兴趣。不少嗅觉灵敏的达官贵人还有富商都在把资金和家属往那边转,火星社会开发比以前更系统化了。凌寒在那里呆了这么多年,对一切都很熟悉,我们需要她的帮助。”   “你以为……”□□版的约瑟夫嘲弄地说,“过了这么些年,她还没有想明白当初事情的始末?她还会对我们心存信任?你太小看她了。凌寒当年很天真,但不代表她就傻。把她接回来,让她和简氏父子团聚,只不过是我们对于她这些年的牺牲做的一点小小补偿罢了!”   原版约瑟夫的眉毛立了起来,“慈不掌兵义不理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慈手软?”   “我一向如此,”□□版的约瑟夫恨恨地站起来,“你不了解我吗,爸爸?我终于,摆脱你的控制了,不是吗?”   (待续)   往事   五月繁花似锦。空中纷纷扬扬飘着粉红色的樱花和垂丝海棠花瓣,草地上开满了黄花地丁和小雏菊。偏偏五月份的假期特别多,很多学生都趁着大周末跑出去玩,整个校园都清净了不少。   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身穿白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长长的衣襟在腰上打了一个结,后面露出一小截□□的腰身,光滑的皮肤泛着健康的浅褐色。她的笑声像敲击的银器。   “约瑟夫,你爸爸可真大方,穿戴式的计算机,把美国所有的藤校都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台,他竟然买了送给你。”   年轻的约瑟夫穿着红颜色格子衬衫,袖子高高地卷在手肘处,金褐色的头发和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嘘,我的小姐,小声一点,我不想被别人听见,会被打劫!那个,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我们三个人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电子板,回头张望,“简奈特呢?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简亦文沉思着说,“我在想,这篇文章发不发?”   “发!自然要发!”凌寒兴奋得满脸通红,“终于被我们捉到石油无机成因的尾巴了,为什么不发?现在各产油国都在提高原油价格,为这个我看非要再来一次石油战争不可。我们的文章,能改变全世界的格局,想想都美!”   “没这么简单,”简亦文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担心这个技术瓶颈一旦打破,会很危险。”   约瑟夫大大咧咧地挥了一下手,“只是一篇文章而已,离技术突破还远着呢,小姐,你不用奢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世界格局的改变,先生,你也不用担心在有生之年盼到技术瓶颈的打破。所以,洛伦兹叫我们发,我们就发!发完了好毕业啦!你二位就可以早点领证,走入fuck的婚姻殿堂!”   “喂,约瑟夫,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凌寒嗔怪地说,“那不就剩下你了?叫我们怎么忍心?为什么你既不谈女朋友也不谈男朋友?”说到最后一句她咯咯笑了起来。   “因为,”约瑟夫一手挽起一个,“我既有女朋友也有男朋友!”   “约瑟夫,你毕业了想去哪里?”简亦文问,“我想继续做研究,大学职位很适合我!”   约瑟夫的大脸上飘过一片阴云,“我呢,大概只能回家当老板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爸爸希望我能回去帮他。他已经病入膏肓,医生说他时日无多。”   窗帘紧闭的病房显得有些阴森,年轻的伯纳德医生有点手足无措地摆弄那些仪器,旁边站着一位秃头鹰鼻的白大褂,那是约瑟夫父亲老杜尔塞勒先生的私人医生。   约瑟夫被固定在父亲病床旁边的另一张诊台上,心中充满疑虑,“科赛特医生,我不明白,您说我能救父亲的命,是什么意思?骨髓移植吗?”他看看周围那些莫名其妙的仪器,骨髓移植如今并不算是什么高科技,犯得着这么小题大做的吗?   科赛特医生嘴角挂着一个既兴奋又阴冷的微笑,“本杰明先生(约瑟夫的爸爸)有话要对你说。”   老本杰明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但一双金褐色的眸子依然精光四射,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仍有坚强的求生欲望。他贪婪的目光上下打量儿子健壮的身躯,在确定他不能动弹了之后,开口了,“约瑟夫,你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总想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   看着约瑟夫脸上的惶惑不安,老本杰明就像一只嗜血的野兽,嗓子里发出桀桀怪笑,二十多年了,他每日都在盼望这一天。约瑟夫是他的,从里到外,连皮带骨,今天,他就可以彻底占有这具完美的年轻身体。   “亲爱的儿子,”老本杰明再一次开口了,“你就是我的□□体。我把你从婴儿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   听到这话,约瑟夫和年轻的伯纳德医生同时瞪大了眼睛,但是瞳孔却猛地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不需要你的骨髓,你的血液,你的器官,不不不,这些全都是我的,我只需要占用你的大脑。从此,你将用你的名字,延续我的青春。”   约瑟夫像疯了一样挣扎了起来,科赛特医生轻轻发出一个指令,一只针剂打进了他的体内。   约瑟夫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他的四肢渐渐僵硬,最后连舌头都变得麻木无感了,最终彻底昏睡了过去。   漫漫长夜,看不到光明,空余意识,却无法控制自己。约瑟夫感受到新的灵魂在吞噬他的理智和智慧,他恨他,但是他无法摆脱他。站在本杰明那具只剩呼吸的身体面前,他想嚎啕大哭,可是脸上却露出来冷酷的微笑,那专属于他“父亲”的微笑。   我亲手断送了最好的朋友的幸福,我亲手把我心爱的女孩送上了不归路。   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边,约瑟夫看着外面的大海,还有远处高高耸起的石油钻井平台。自从那个被老本杰明霸占了身体的约瑟夫得了癌症之后,大脑中原来约瑟夫的意识慢慢占了上风,就在他故技重施,再次□□人体转移大脑思维之后(这次技术又有了大的飞跃,无需从婴儿养起),约瑟夫感觉新的身体正在慢慢摆脱父亲的控制。   哪里会有不老的青春,凡人皆有一死!   正想到这里,办公桌上传来两声轻响,简凌和凌宇戈的图像出现,两人被约瑟夫约了同一时间碰面。   约瑟夫在自己的老板椅上坐下,用下巴指指凌宇戈,“我看你很精神,怎么还多休了几天病假?”   凌宇戈转头看了一眼简凌,很直接地说,“我去中国看望我父亲了。”   他的语气让约瑟夫很欣慰,“早就该这样。”他嘟囔了一句。   “叫你们来,是谈谈环境署的调查报告。”约瑟夫恢复正题,“我已经签了字,让天幕继续留下来,就按简凌的意见办。”这大方得让简凌有点吃惊。   “石油的无机成因……”约瑟夫的口气很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被证实了许多年。以前我认为,短时期内是无法突破开采的技术瓶颈的,直到……你们母亲,提出了地震法采油。”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   “约瑟夫,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凌寒赶到这家在山顶的高级餐馆的时候,约瑟夫已经等她多时了,“有话不能电话里谈吗?”   “电话里自然可以谈,但是我想见见你啊!”约瑟夫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小姐,自从我们毕业,各奔前程,我们有多久没有见了?”   凌寒一边在桌子上的点餐单上划拉,一边笑着说,“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放弃了学位论文答辩,当老板那么吸引人吗?亦文都怨了你好几次了,既然可以远程答辩,怎么说你也该把学位拿到再走啊。”   “那学位对我有没有都一样了。”约瑟夫意味深长地说,他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比起在学校里,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韵味。   “公司有意思吗?”约瑟夫问。   “嗯!我和亦文正想找你呢,就是现在这油藏是越藏越深了,越深越难挖,你现在虽然转到电力能源那边当老板,但这行你可是全世界最精通的人了,有好建议没有?”凌寒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有啊!”约瑟夫嘴边露出一个微笑,“我准备送你们一份大礼。”   这是一份本杰明老先生利用约瑟夫的专业特长,为简氏夫妇送的一份大礼。   逐渐恢复自身意识的约瑟夫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切下来。有时候他想干脆勾结一下伯纳德医生,把另一个把持公司财政大权的总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算了,但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老本杰明的意识就会变得异常活跃。最终两种想法会在脑子里掐得你死我活,直到神经接受不了整个人昏死过去,等醒来又忘记那个极端念头了。   唯一不变的,是对简亦文的愧疚日益增长。   你们母亲提出地震采油并且指定西西里岛,是因为错信了我。老本杰明借用了我的专业技能勘测到西西里岛的地质结构有异,抹去了所有带突变的数据,将它们给了凌寒。北海石油公司为了抢在众人先,没有做进一步的调查研究就直接使用,所以才酿成大祸。   但是这些话,约瑟夫无论如何也没法当着简氏兄弟的面说出来。   “你们母亲提出的地震采油其实可以更平稳一些,直接利用火山太激进。”如果不是事先觉察到约瑟夫已经一个分裂成两个甚至更多,他这番话大概会让简凌和凌宇戈大吃一惊。但这对兄弟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有些担心意大利境内的地质构造,我也看了简凌发过来的报告,虽然还没有充分的证据显示,但地壳元素的数量改变的确让人不安。所以,我和董事会成员通过气,大家一致决定留下天幕,费用由公司出。”约瑟夫轻轻喘口气,“没别的事你们就先回去吧,再见,先生们!”不等那二位回答,他伸手切断了信号。   伯纳德医生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自从那个晚上收到一条没头没脑的短信,“我知道你的秘密”,他整个人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在街上,谁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这人是来监视他的。   不过之后的两三天非常平静,大概是有人留错信息了,他自我安慰,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了下来。可谁知就在周末,他从外面购物回家,打开留言信号,又收到一条,这次写得更直接,“你和你的老师,当年做了什么?”   伯纳德医生真是欲哭无泪,这是谁干的?不像恶作剧,于是他乍着胆子回复了一条信息,“你想怎么样?”   “喂,”简凌伸手敲了一下凌宇戈的脑袋,“你这样真的好吗?跟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他看到凌宇戈在狮子大开口问伯纳德医生要封口费,后面有几个零简直看不清楚。   “这就是敲诈勒索啊,你才看明白?”凌宇戈甩甩脑袋,真烦,发型都弄乱了,“有的事情不知道就算了,要是知道点儿,不弄清楚我睡不着觉。”   简凌摇摇头,只好任由他继续敲诈勒索。   此时他们两个都呆在简凌在瑞士租的公寓里,离这幢楼不远是原欧盟的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所在地,也是简凌现在上班的地方。自从一起去中国看过简亦文之后,凌宇戈几乎每天下班都要来这里,捣鼓从父亲那里顺过来的第一代穿戴式计算机,“虽然老旧了一些,可还是比别的机器使用性能好。”凌宇戈这样评价,“可惜之前你的那套,我听奥尔森太太说,给约瑟夫使用了,真怕他再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小小的一室一厅,凌宇戈每天晚上都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干脆抱着被子在简凌的卧室里打地铺,他的话特别多,从地球扯到火星,每次都一定要说到简凌假装睡着不理他了才罢休。   简凌喜欢听这位小兄弟絮絮叨叨,这时他正从烤箱里取出一份披萨饼,屋子里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家。   突然,他听见凌宇戈一声锐叫,“快来!”   (待续)   地震   大屏幕上正无声地放着新闻,那不勒斯附近的维苏威火山在沉寂了大约一百年之后,再次喷出了白烟。虽然这座曾经吞没庞贝古城的火山早已臭名昭著,但简凌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还是升上了不祥的预感。   凌宇戈什么话都没有说,马上开始调用天幕传下来的动态模拟图,将维苏威火山下面的图像放大。   “和妈妈那次,像吗?”他问简凌。   相比之下,简凌就显得沉稳得多,他仔细地看了地质变化,又叫凌宇戈把实际数据取出来做比对,然后说,“不像,不会那么严重,但是……”他沉默了片刻,“看上去这口‘井’要自说自话开始冒油了。公司有没有在附近设点?”他问。   凌宇戈摇摇头,“维苏威火山一直都是意大利人的一块心病,他们是不会同意任何公司在那里设点的。”   “马上告诉约瑟夫,杜尔塞勒公司去接管,环境署这边的申请我来做,越快越好。现在看来形势还可控制,应该不会有火山喷发和大地震。”简凌这话让凌宇戈的心理稍微轻松一些,两个人马上分头忙自己的事情。   几小时之后,维苏威火山附近被杜尔塞勒石油公司派出的机器人设了钻井平台。这次估计不需要钻,如果有可能的话,直接用管子接就好了。   凌宇戈一边啃着大饼一边跟进,然后兴奋地说,“这下公司股票又要大涨!你发财了,你们家有多少原始股?能不能分点给我?”   简凌瞥了对方一眼,真是不知死活的鬼,他加紧忙乎着。   “你怎么了?”凌宇戈问。   “我在看其他的火山有没有类似的情形,”简凌回答,“幸好没有。”说着他站起来穿外套。   “你要去哪里?”   “办公室!凌宇戈,大饼拿着路上吃,你也赶紧回你办公室去,我要天幕图像重建的四维模拟,从天幕升空的那天开始。”   “怎么了?”凌宇戈莫名其妙地站起来,饭都不给人吃饱就赶人走。   “维苏威火山不在你们的考虑范围内,可以说没有任何一家石油公司打它的主意。为什么会出现这情况?还有没有别的火山有同样的危险?我们一无所知。”简凌拿起架子上凌宇戈的外套,丢给他,“我先走,你也快点。”   凌宇戈赶回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路上他收到大老板的一个消息,让他直接去面见。   面容有些憔悴的约瑟夫坐在老板椅上闭目养神,和前些天龙精虎猛的样子比起来差别还是挺大的。如果搁以前,心里只会略略揣测一下,现在凌宇戈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了,又换人了呗,怎么跟舞台戏剧似的,还分AB角。   “约瑟夫,我来了。”凌宇戈进门就打招呼。   貌似这位A角色老板不太习惯这样没上没下的口气,但他只是略带不满地哼了一声,没说别的。   凌宇戈倒也不在乎老板的脸子,自己拖了把椅子来坐,这时候他就开始想念B角了,那位不管怎么说,对他还是不错的。   “你有多久没有回火星了?”约瑟夫开口问。这个问题让凌宇戈心头一跳。   “从我来就没有回去过。”他老老实实回答道。   “我想带你去一趟,”约瑟夫坐正了身子,“可能要待很久,你可以看望你们母亲,也能帮我做事。”   凌宇戈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离开母亲已经有十六年之久了。火星是化外之地,没有法庭的许可不能随便去。但是近几年因为经济发展迅猛,地球竟然和火星做起了贸易,越来越多的商人逐利而行,据说就快要推动火星经济链发展了。眼前这位杜老板,就是其中最起劲的一位。   可是他是石油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做的事情是帮公司勘探石油以及开采,去火星做什么?   “你们母亲,算是第一批火星移民。现在去的人见多了,像他们这样的老移民越发显得经验可贵。让你随我回去,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由你亲自把你母亲接回来。”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不情不愿,这都是另一个约瑟夫自作主张做的决定,而他更想利用凌寒在火星的经验和实力,扩大公司规模,赚更多的钱。这话不能直说,只能虚与委蛇地诱惑眼前这位傻小子,似乎是个好办法,果然,他看见凌宇戈眼睛一亮。   “我这里有个名单,是愿意和我一起去的人。明天开始你给他们都做个测试,身体、心理都得过硬才行,我可不要病包子。”   难道你不是病包子?凌宇戈心里嘀咕了一句,据传约瑟夫已经得不治之症很久了,估计连自己的全身备份都做好了,现在竟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想来他心里也是很郁闷的。   那不勒斯市政厅广场被称为欧洲最大的广场之一,周围分部着新堡、那不勒斯王宫、圣卡罗歌剧院等著名建筑,曾经是意大利人乃至欧洲人最喜欢的休闲广场。在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周围的店铺基本都倒闭了,一到晚上别说人,连只猫都看不到。   这几年随着石油工业的重新振兴,那不勒斯市政厅广场又重新繁荣了起来,更何况坎皮佛莱格瑞火山现在算是世界第一大产油区,那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滚滚黑金,捞都捞不完。就在意大利人民欢欣鼓舞的时候,离此不远的维苏威火山又开始自主冒油。对此人们是一念担心一念向往,庞贝的悲剧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   但是技术专家们经过考察和调研,发表了谨慎的科研论文,表示并无大碍,不仅如此,意大利还可以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大原油输出国,马上从法德的跟班小弟变成了全欧洲经济的发动机,怎不让人振奋。   炎热的地中海夏天,身材火辣的女郎们纷纷穿着短裙吊带在街上大胆秀出自己的美腿和丰满胸部,各国的游客熙熙攘攘,他们希望能遍尝意大利美食,特别是市政厅广场附近,有极鲜美的海鲜面馆让来自世界各地的食客们大快朵颐。   到了傍晚日头偏西的时候,突然从海上刮过一阵风,卷着乌云飞快地跑过,在市政厅上空下了一场透雨,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周围的店铺屋檐下躲雨。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雨停了,一股闷气从地面升起。人们纳闷地看看天空,不知道这种闷潮的感觉从何而来。   突然,就听到一声巨响,大地颤动。   有人大喊,“地震啦!”   市政厅广场正中间的地面陷下去一大块,有几个人没防备,连呼救都没有来得及就掉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个大坑,仿佛一张无底大嘴,要把所有人都吞下去。在愣了片刻之后,有人开始打报警电话,很快就听到了直升巡逻机的声音。   这时,附近的人们开始感受到从那个大坑里传出来的蒸热之气,   闻讯集结的警察开始帮助游客疏散撤离,突然有个女人尖叫了起来。黑色的石油慢慢从地下渗了出来,片刻之后,漫过众人的鞋底。   于是广场上越发慌乱,人们在一片黑色的原油中四处奔逃。警车被陷在当地无法动弹,只好再呼新的救援。   杜尔塞勒能源公司总部的电话都快要被打爆了,无数记者堵在门口要求采访。   约瑟夫的脸黑如锅底,他瞪着眼前这帮大气都不敢喘的手下,突然点名发问,“Hugues你怎么看?”   凌宇戈心头如海啸一般,脸上还强自镇定,“我觉得是个例,那不勒斯那块地方被开发得有点过了。”   先是坎皮佛莱格瑞火山属于计划内产油,接着又是维苏威的自说自话。意大利这个地界,一直地质结构不算稳定,可话说回来了,地质结构四平八稳的地方,也整出不来油啊。   约瑟夫的嘴里喃喃自语,似乎是几句咒骂,随即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趁着还没有崩,先把股票抛出去一些。维苏威火山的产油权适当时候可以转让。我们还有电力能源那一块,一点小小的损失,不会伤筋动骨。”   他又看向凌宇戈,“交待你的事情,及时做,舆论方面不需要你管。我要尽快安排可以去火星工作的人手……”大老板霸气十足地环顾一下四周,“我想你们大概都愿意跟我去!”他看着各怀心思的员工,这样说。   这地球环境肯定是要有一场危机了,此次事件过后搞不好还得来一次秋后算账的大洗底,眼看老板就要跑路了,那还不得跟着。一时间拖家带口的员工愁眉苦脸,而单身的有点喜形于色。   约瑟夫懒得理他们心里的小算盘,继续对凌宇戈说,“我把我私人医生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去找他谈谈,问他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火星。”   凌宇戈点头。   约瑟夫嘴角挂出一个冷酷的微笑,意味深长地说,“都别傻了,我听说火星现在建设得比地球还要好。难道你们没注意,每年有多少人申请移居火星,而且他们非富即贵。我劝诸位,有能力有办法的赶紧走,再过一段时期,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移居火星需要什么条件呢?可否带家人?”尼古拉.贝尔纳开口发问。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有老婆有孩子,他可不想一个人自己流放掉。   约瑟夫难得地正经起来,他从老板椅上欠起身子,“听着,诸位!今天我们开的会,没有自动电子记录,连奥尔森太太我也没有请到现场,所以,出了这个门,我就全然不认帐。看你们是跟我多年的好同事,我才和你们交这个底。”   他猫一样的眼睛环视四周,看到属下们如小鸡啄米地点着头,心里倍感满意,“移居火星的条件非常严苛,个人收入、社会地位乃至业务水平都在考核范围内,可以这么说,综合分数越高,越能带想带的亲人一起前往。你们……”他伸出下巴点点,“带老婆孩子问题是不大,再想多带,就够呛了。”   众人面面相觑,去那么个流放犯人的破地方,还有这么高的门槛,难道老板得了什么消息,这地球要完蛋了啊?   “推动火星经济链,开发当地资源,更好地为人类服务,自然不能让废柴们去浪费机会。”约瑟夫又靠在椅子上,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一定会选定精英中的精英。你们不必担心地球,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长命百岁。”   约瑟夫站起身,“你们考虑好,就发文件给Hugues。”   他又转向凌宇戈,“你去问一下伯纳德医生。如果他不反对,让他开一张随行物品清单。告诉他,我不勉强,可是我很希望他能和我们一起去,因为我很需要他!”   (待续)   准备动身   凌宇戈还没来得及去面见伯纳德医生,就收到了简亦文去世的消息。简凌通话的时候说得很简洁,三言两语告诉了他葬礼的日期和地点,然后就断了信号,只留下他一人发呆。   简亦文死了!他也算见过这个儿子最后一面,死得没有遗憾,也无所畏惧。凌宇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哭,又想笑。   他的母亲虽然是个囚犯,但却更像生活在自由中,而他的父亲,被自责和担忧彻底压垮,这半生都活在囚笼里。   “他坚持不肯换心脏,”一身素服的简凌看着父亲躺在棺材里安详的面容,突然开口,“也许这一天对他是解脱。”   凌宇戈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喉头酸涩,他使劲咽着唾沫,“他没有对不起妈妈!”好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简凌很快地回答,“他只是从来不说假话。”也不会说软话,三十年多前,面对不到十岁的儿子无休止的哭闹,他只是用苦恼的眼神看着孩子,或者给一个冷漠的自以为坚强的背影。直到这个孩子对他彻底死心了,绝望了,他才骇然地发现,孩子长大了,独立了,也不再需要他了。   简凌发现自己这三十多年,似乎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端详父亲,他真的老了,连身体都似乎缩小了。那张旧照片上挺拔儒雅的简亦文,已经变成了一个永远眼含内疚面带苦涩的小老头。   殡仪馆简单的偏厅里没有任何其他宾客,连悼念的电子花圈都寥寥无几,这也是简亦文自己的意思,他不欲惊动亲友。   室内传来轻微的嗡嗡声,棺材盖缓缓合上。簇拥着棺材的鲜花也向左右散去,露出了一截金属的轨道。墙上简亦文的电子遗像缓缓撤去,露出了一个小门,接着又是轻微的“哏”一声响,棺材向那个小门慢慢滑过去。对面便是高温汽化的区域。只要门一合上,里面的压力和温度就会将尸体和棺材同时汽化,连一片骨灰也不会留下。   这也是简亦文的意思,在大多数人仍然选择传统火葬并将骨灰压缩成人工钻石的年代,简亦文选择了把自己的踪迹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抹去。   兄弟二人垂手而立,没有哭泣,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有柔和的电子音提醒他们离开,小礼堂要留给下一位顾客。   从殡仪馆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天蓝得刺目,阳光晒得凌宇戈有些眩晕,他使劲眯了下眼睛。   “你都准备好了?”简凌突然问,“什么时候动身?”   “具体日期还没有定,要看老板的意思,但是快了。”凌宇戈老实地回答,看着简凌无声地点点头,他忍不住反问,“你呢?”   前几日他刚被老板教育过,“我不是和你说过,各国已经拟定了优先出行火星的精英名单,你这位同父同母的兄长,早就毫无争议地排在前列,而且根本不需要他国籍所在的政府出面,直接走联合国特殊人才保护。知道那只太空航船叫什么名字吗?‘方舟二号’!你兄长,他是钦点的受保护珍稀动物,比你还有资格离开。他不和你多加联系,是不想把这个事让太多人知道。”老板用不拿香烟的那只手虚点凌宇戈,意思是,傻小子。   凌宇戈是真的傻了,非常想不明白这个逻辑关系,难道简凌还防着被他嫉妒,不至于吧。所以今天,他不自禁地把疑惑问出了口。   简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就算是等到近地距离,也有两亿多公里,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旅程,我有点不敢。”语气很郑重,听不出是开玩笑。   “你会吗?”凌宇戈突然笑了一下。   “会呀!”简凌认真地说,“所以我打算不走了。”   “嗯?”凌宇戈吃惊地看着他,想问为什么。   “虽然会很艰苦,但有些事还是需要人去做。”   凌宇戈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半天,他才说:“妈妈很想你。”   “嗯!”简凌心里说,我也很想她。她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淡漠的影子,无论他怎么回想,都只能想起玛姬的模样。   “你难道,不想去见她?”凌宇戈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她很惦记你,曾经有一阵我觉得,她只爱你,不爱我。”   “我吗?”简凌转过头,对凌宇戈微微一笑,“你说‘曾经’,那现在呢?”   “至少我比你爱她!”凌宇戈的话很孩子气,让简凌听着发笑,“我马上就要回去看她了。你呢,真心狠!”   于是简凌做了那个自己想了很久的动作,他拍了拍凌宇戈的后脑,“那你替我回去看妈妈,顺便告诉她,我也爱她,但是不如你!”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凌宇戈一直记得这一帧画面,天蓝得简直不像话,就好像地中海的水倾倒在上面,阳光耀眼,灰色的石阶上,简凌一层一层走下去,再也没有回头。   伯纳德这些日子好像瞬间老了十岁,变得疑神疑鬼。不过,谢天谢地的是,那个讹诈信息没有再出现过。慢慢的,他的思路开始恢复正常,有人怀疑我做过什么,但是他未必知道,只要我咬定不开口,他们一定也没办法对付我。   在凌宇戈亲自找上门来向他询问意见的时候,伯纳德几乎是喜出望外了,“请您转告约瑟夫,我很乐意为他继续效劳,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这一刻伯纳德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听说现在移居火星的人是越来越多,这早年流放犯人之地,已经快变成阳光灿烂土地肥沃的澳大利亚了,还犹豫什么。   伯纳德几乎要抱住眼前这位亲善大使狠狠地亲两下,谁知道对方下一句话顿时把他推进凉水里。   “伯纳德医生,我想知道,到底有几个约瑟夫?”凌宇戈饶有兴趣地看着伯纳德的脸像被水泥浇筑了一样,没有起半点波澜,相反,老头眼里流出一丝困惑让他有一瞬间认错人的感觉。   老狐狸,凌宇戈心里嘀咕。   “几个约瑟夫?”半天,这位老医生重复着问了一句,“一个约瑟夫就已经够让人难缠的了,还架得住有几个约瑟夫。”他上下打量凌宇戈,心里拿不定主意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发讹诈信息的那个,至少不应该开口要钱,“先生,您是约瑟夫手下的首席科研代表,顶头的有几位老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不清楚,我真不清楚”凌宇戈摇头,“所以好奇!”   伯纳德带点嗤笑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如果他真是那个发讹诈信息的,看来没什么好担心,真是,太幼稚了。   “约瑟夫身患绝症,是真的,现在病情被控制住了,也是真的。”伯纳德医生口气庄重,“我是他的私人医生,对此非常了解。”   凌宇戈突然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右手托着腮,非常认真地看着伯纳德。医生在这目光注视下一阵心虚,但是脸上却是非常镇定,“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问出有几个约瑟夫的问题。全身□□技术仍被明令禁止使用,你的意思是约瑟夫竟然会铤而走险?真是滑稽,按照他的个性,就算是为自己□□出一个备份,早就把原件销毁了,绝不会留下把柄。”   果然是个老狐狸,凌宇戈心里再次嘀咕。   短暂的沉默,伯纳德医生问心无愧地看着对方。突然,好像老天也要把他俩从这尬聊中解救出来一样,他们同时感到整个楼一颤,随即,伯纳德医生的这座私宅警报声响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难道着火了。窗外传出人惊骇的叫声和刺耳的车子急刹声。伯纳德医生马上打开桌子上的对外显示屏,出现了骇人的一幕。外面的大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洞。大概有车掉了进去,一群人正四散奔逃。   凌宇戈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窗户,只觉迎面一股热气吹到脸上,就在伯纳德医生诊所兼寓所对面的街上,黑黝黝出现了一个深坑,从那里冒出丝丝热气。   可是事情还不算晚,凌宇戈敏锐地注意到,深坑边缘的裂缝正在扩展,照这个趋势下去,很快就会延伸到伯纳德医生住所的地下。   “快!这里不安全,我们走!”凌宇戈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医生,示意他赶紧离开。   “等一等,”医生挣脱他的手,“约瑟夫需要的一些东西,在楼上,我去拿!”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一阵摇晃,墙体开裂了。   “不要了,快走!”凌宇戈架着医生,死命往外拖。   好容易拽开变了形的门,两人冲到大街上,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面前是一道深沟,大约八十公分宽窄,还在慢慢延伸,深不见底,从里面冒出一股一股的热气。街上的车子全都急停了下来,有的撞在一起,人们从里面爬出来四散逃跑。   还好这并不是地震,深坑周围的裂缝在延伸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排住房东倒西歪,好像被台风袭击过。   凌宇戈接通了简凌的信号,“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你有看到我的定位吗?这里为什么出现了地陷和地裂?”   “我不知道,天幕并没有传回相关数据。”简凌回答,“我猜因为地陷不算深,所以天幕将此作为误差没有并入计算。”   “可是我感受到了热气!”凌宇戈非常不安。   简凌停顿了几秒钟,“你和谁在一起?现在赶紧回公司去,调整天幕的计算精度。我不知道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多少,就在刚才,我接到了十几次类似情形的报告,但是天幕只反馈回来三次。”   “……”   要马上坐飞机回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机场挤满了忧心如焚的人。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惶惶的神色,大家都觉得自己该逃,离开这个可怕的地界,可是又不知道去哪里比较好。   到处都是环保人士打起的标语,几个石油公司总裁被画了黑叉叉的照片贴得满世界不缺。凌宇戈心里有点犯嘀咕,希望没有人认出他来。   眼看电子屏上的航班被一个个取消,周围的旅客大声鼓噪起来。这时有一个穿黑衣制服的机场人员挤到凌宇戈跟前,“凌先生,伯纳德医生?约瑟夫先生派了私人飞机来接你们,请跟我来。”   拜托你不要说这么大声,凌宇戈暗自嘀咕,老子树敌太多。   他和伯纳德医生对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跟着那机场人员走了。   果然在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约瑟夫的私人飞机,约瑟夫.阿伯特.杜尔塞勒……罪魁祸首!”那人大声喊了起来,还竖起中指。   正在惶惑不安的人群似乎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王八蛋!你们要搞死地球了!”   “拦住他们!拒绝地震采油!”气势汹汹的人流挤了过来。伯纳德医生几乎要捂住自己的眼睛了。   这时机场大厅里自动发出了高频音,是为了控制混乱而安装的,果然,大多数人感觉被一根针扎入了耳道,抱着头蹲了下去,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机场的人非常有经验地在凌宇戈和伯纳德医生耳朵上戴上耳塞,然后领着他们扬长而去。   (待续)   最后的结局   地陷!地陷!   从卫星传回来的图像上,所有人看到地表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深坑,沉默不语。   大概觉得给手下的震撼已经够了,约瑟夫关掉大屏幕,开口打破沉寂,“诸位,赶紧做决定。各国的名额已经分配下去了,按各洲精英数目配比,几个不为大众所知的航天中心已经整装待发,第一批马上就要离境了。我为诸位争取了携带妻儿的名额,其他的,不能再多。”   他冷冷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老弱病残就不要去了,那边没有很多医疗设备和心理咨询机构。所以,这是一个全球化的保密行动,谁要是吐出去一个字……”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眼睛从每一张各怀心思的面孔上看过去,“我告诉你们,别指望窗户外面那些打标语的乌合之众有办法能让航天器无法升空,该走的始终是要走的。出于为人为己的考虑,我劝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回家收拾行装,带最少的东西。”   他又狞笑了一下,“钱这种身外之物就不要执念了,鄙人和诸位去了火星,将会重新构造一个经济链条,到时候印发火星钞票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沉默。   约瑟夫接着说,“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地球了,很多原本在移居名单上的人也志愿留下来。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最强大脑,毕竟保住了地球,火星才能更好地发展。”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老子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们中有人愿意留下来吗?妻儿仍然可以送走。”约瑟夫继续说了一句。   所有的人都你看我,我看你,神色惊疑不定,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留下!”随着一声高喊,有人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众人“啊”了一声,倒抽凉气,除了凌宇戈和伯纳德医生。进来的是另一个约瑟夫,身材魁梧,体型高大,眉宇间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   原先正在说话的约瑟夫露出恼怒的神情,“谁叫你来的?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副本,在法律上没有正式身份,小心我告上法庭人道毁灭你!”   “嗨,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能在法庭上申诉,别忘了你也是个副本,本杰明先生!”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啊”了一声,年轻的或者新来的不明就里,他们窃窃私语,互相打听,“本杰明是谁?谁是本杰明?”   老一点的员工两腿发软,娘啊,这是见鬼了!   新来的约瑟夫指着对方,“诸位恐怕还不认识,此人正是先父,本杰明.杜尔塞勒,原杜尔塞勒电力能源公司总裁。不,也不能称先父,本杰明和约瑟夫名为父子,实为一人,约瑟夫是本杰明养大的□□体,在三十年前又被本杰明霸占身体,移植了大脑思维。”   说这话的时候,他嘲弄地看着对方,“我和你原本就是同一个人,但我们又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彼此独立,不是吗?”   本杰明版约瑟夫气得手发抖,“你……”早知道这个翻版如此桀骜不驯,还不如……   他愤怒的余光扫向了在一边发呆的伯纳德医生,都怪你,什么烂手艺,大脑思维没移植干净,倒把老子身上的癌症给控制了。   “我来不是和你算旧账的,”新晋约瑟夫继续说,“从你利用凌寒对我的信任,推进地震采油的那一天开始,就该想到这一天。我们在同一个躯体里争辩了很多次,不是吗?恭喜你,本杰明先生,您终于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盒,将这头魔鬼放了出来,眼看就要吞噬地球,吞噬全人类,你满意了?”   本杰明版的约瑟夫拍着桌子,他终于醒过神来了,“笑话,能源危机,经济衰退,这也能怪我吗?如果不把石油震出来,人也迟早是个死。”   “你说的对,”新版约瑟夫平静地回答,“怎么选都是错!无所谓了。如果一定要找个罪魁祸首,那就是这世界的人类迟早会把地球作死。”他看着那些惶惑不安的人,“至少我们可以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我会留下。”他又看向本杰明,“我想你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报警抓我了,也没有法庭能顾上在这个时候审理我该不该被人道毁灭的案子。”   “你们呢?”本杰明问其他人。   大部分人都迟疑着表示愿意一起去火星发展,既然留在地球那就是死路一条,何必呢。   他转向凌宇戈,“你呢?”   凌宇戈没想到在这时候能看到他一直想从伯纳德医生那里挖出来而未遂的真相,真真精彩,难怪简凌一口咬定有三个约瑟夫。他见本杰明转向问自己,马上回答,“我自然要回去,我本来就是火星人。”   这句话现在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不少人用嫉妒的眼光看他,是啊,对于凌宇戈,是回家,对于他们,是流放。   约瑟夫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我欠你母亲一个道歉,替我带给她。”   凌宇戈点点头。   “那个人,”他伸手指着本杰明,“请你母亲务必小心。”说着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大踏步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有序,准备去火星谋条生路的人们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大家都在准备行装,顺便保守秘密。有的人为了保密彻底,干脆都没有告诉家里的老婆孩子。   伯纳德医生第一批被送走,连带送走的还有老本杰明购买的一大堆医用器材。凌宇戈寻思着大老板一定会在火星上也给自己弄个□□,宛如海拉细胞,不死不灭,万古长青。   最后这一个月,凌宇戈几乎日夜不离开总部大楼。就在资料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半夜,刚睡下的他突然收到了简凌的信息,“凌宇戈,你还在公司吗?”   “我在!”凌宇戈翻身坐起,感觉心脏嘭嘭嘭跳个不停,“出事了吗?”   “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了,岩浆和原油一起喷发。你们是不是把天幕给停了,图像上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变化的迹象!”简凌的声音嘶哑,表情焦灼不安。   凌宇戈被问糊涂了,他这一程子都在安排人员离境问题,没有关注过天幕的事。   “你等等,我看看!”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大楼警报响起。奥尔森太太的声音突然传遍大楼,“有人枪击总部,重复,有人枪击总部。”   凌宇戈打开对外的摄像视频,看到有无数愤怒的人举着灯打着横幅拿着枪向公司大楼逼近。   “奥尔森太太,检查一下天幕的程序是否允许正常!”凌宇戈下达命令。   奥尔森太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回复,“约瑟夫先生已经下令停掉了天幕!”   “什么?什么时候?”凌宇戈出了一身冷汗,他猜一定是老本杰明干的。   “三小时前!约瑟夫先生请您按照地面显示灯指向到顶楼停机坪,那里有一架私人飞行器在等您!”奥尔森太太继续说。   “把天幕打开!要快!”凌宇戈大吼。   “需要重启解锁程序。”解锁程序只有几个人可以输入,约瑟夫(或者本杰明)、凌宇戈和以前的简凌。   外面又传来枪响和怒吼的声音。   凌宇戈犹豫了一下,冲到隔壁要重启解锁程序。结果发现门全部被自动锁定。   “凌先生您现在很危险,那些暴民随时会冲破总部底楼的电子锁,您已经没有时间重启天幕,按约瑟夫先生的指示,请你马上离开!”奥尔森太太说完这句话,自动锁定了所有除了凌宇戈上天台的其他所有通道。   “凌宇戈,你先撤离!”简凌大概隐约听到了什么,“天幕的事情再想办法,你快走!”   凌宇戈咬咬牙,冲出了办公室。   飞行器上,凌宇戈打开了即时新闻播报,一直在杜尔塞勒石油公司控制下的维苏威火山平稳出油若干年之后,第一次发生了要喷发的迹象。大量的岩浆和原油从地底冒出,当地政府已经在主持疏散工作了。恐慌的人群涌到杜尔塞勒石油公司要求解释,却发现留守的只剩下一些边缘工作人员和人工智能。   凌宇戈感觉嗡的一声,血液涌到了头上。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隐约看见屏幕里,奥尔森太太带着固有的瘆人微笑站在那里回答问题,回答得极其官方,更加刺激了愤怒的民众,有人开始向奥尔森太太丢掷石块。但是,她只是一个虚拟的视频人像,丝毫不加畏惧。   突然,本杰明的头像跳了出来,“Hugues,有没有出发?我已经设定好了飞行器的终点站,我在这里等你!”   “先生,你知不知道维苏威火山的事?你为什么要锁定天幕?”   本杰明耸耸肩,“我已经养不起天幕了,这样也能为约瑟夫省点钱嘛!维苏威火山,只是个引子,你等着吧,马上只会越来越多。”   凌宇戈瞪大眼睛,“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后果?”   本杰明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盯着凌宇戈,“没有那么明确!约瑟夫又不肯把全部智商给我……不过,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为地球做了一个备份,不是吗?”   凌宇戈倒抽凉气。   “你以为,这么些年派到火星的人都是混饭吃的?”本杰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工业、农业、畜牧业……当初你离开的时候,除了坚硬的火星罩和人工小太阳,所有的补给都来自地球,而现在,所缺的唯有经济链条了!这是我此行的目的,建成火星第一家银行!”   本杰明把自己的镜头拉远,让凌宇戈看见南太平洋的大海,几只海鸥正临风飞行,悠闲自得,远处海面上不时跳出一只海豚或者一群飞鱼。维苏威的恐慌,还没有蔓延过来,这蓝色星球另一端的生灵,都在享受着最美好的时光。   “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你要相信留下来的那些人的能力。当年,既然有像你母亲那样的人,胼手胝脚把火星建设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么自然也有像你兄长这样的聪明人,把地球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哦,嗯,还有约瑟夫。”本杰明喃喃地说,“他是我的□□体,从一开始就是,我把他从婴儿时代养大,从基因上说我们是同一个人,伦理上我们是父子,可是,他竟然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我!”   最后这句话,竟然说得怅然若失!那样子,就好像孤独的老父亲在思念自己的儿女,让凌宇戈想到简亦文最后的时光,不由的心生恻隐。   但是这份恻隐之情并未持续太久,本杰明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又喃喃自语,“不知道在火星,是否有条件让伯纳德医生再为我做一次记忆移植?他已经去准备了那么久了!”   凌宇戈感到忍无可忍,他关掉视频,开始给飞行器换地址,他要去看一看维苏威火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飞行器上跳出一行绿色的警告字幕,“航线已断!”随即是当地的影像,火光从地狱深处跃出,黑色的原油和红色的岩浆交汇流出,大量的浓烟喷上高空,即使只看到这幅场景,凌宇戈都要窒息了。火势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一耗氧量惊人,第二嘛,乌黑的原油马上把火给捂灭了,这真是一个奇迹。   他接通简凌的信号,“你在哪里?”   “乌拉尔山……”简凌还没说完就被凌宇戈打断了:   “给我发你具体的位置,我要和你一起留下来!”凌宇戈感觉忍无可忍,他不想再跟着本杰明去火星弄成一个地球的备份,备份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   “约瑟夫和我在一起,”简凌的声音依然那么镇定,“凌宇戈,你去火星!”   “我不想和那个死老头一起去!”凌宇戈怒吼。   “凌宇戈,那里也需要你!曾经地球是火星的储备,现在,是火星反哺地球的时候了。”简凌回答,“我们需要你在那里重组力量,挽救地球。”   凌宇戈开始呜咽起来,他突然体会到那几十年母亲不肯为自己案件上诉的真实想法,“我是罪人!”他哭着说。   “我们都是!”简凌回答,“你、我、约瑟夫……还有那些打着环保旗帜的极端主义者,你以为就不是吗?审判的日子到了,我们谁也跑不了!”   凌宇戈的拳头狠狠地砸向前面的操作台。   “可是想审判我们也没那么容易!”一个声音跳了出来,是约瑟夫,“凌宇戈,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你去火星,我们需要你!替我向你们母亲致意,我希望你们娘两个都打起精神来。简凌还困在这颗马上就要被石油包围的星球上,他是生是死就看你们的了!”   “我能做什么?”凌宇戈问。   “别问我们,我们不知道!”约瑟夫干脆利索地说,“做你该做的,能做的,会做的!好了,我会去总部把天幕重启。别哭哭唧唧像个娘儿们!赶紧滚去和本杰明汇合。”约瑟夫掐断了信号。   凌宇戈擦了一把脸,在操作台上重新输入目的地。我会回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我会在火星请求所有人帮忙,如果不能把地球拯救出来,就把所有的人都带到火星去。简凌,请你和约瑟夫,还有那些不知名的英雄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在天上盘旋了半天的飞行器喷出漂亮的尾焰,绝尘而去,奔向另一个时区,把暗夜留在了身后,冲向了阳光普照的南太平洋。   (全文完)